桂桃
刘斌
桂桃这一生中,应该与四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但是仔细想一想,也不对,应该是三个。第一个是他自己找的,准确点说,应该是女方找的他,也是他的初恋,他的中专女同学。就像是他家菜园子里那朵刚开的南瓜花儿,刚开出来,就被他亲妈妈一手给掐没了。所以,第一个应该是没有肌肤之亲的,怕是连亲哺都没有亲过。
一
桂桃他爸爸叫苏焕中,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立了功。在县城里,穿着布拉吉的女中学生仰慕着给他带了大红花,县长还亲切地跟他握了手。本来县里是要安排他在县城里当官的,但他想,自己没文化,可能官当不好,还尽出洋相,就别给国家、给单位添麻烦了,他就主动要求回了老家,干自己的老本行,在台山公社的食堂里当了个管理员。他想,这个工作好啊,跟他在部队的工作一样。在朝鲜前线,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都能想尽一切办法尽量让战友们基本不饿肚子,所以志愿军司令部才给他立功颁奖。现在公社这十几二十个人的食堂,那还不是手拿把抓的,保证能让同志们吃得满意。这样,他打起背包就回了老家。就是有时候也会想一想,与自己一起从部队回来的同乡战友,因为有文化,在部队就当了文书,转业回来就安排在县政府里工作,比自己高了好几个档次。有时,同乡战友下乡来检查工作,苏焕中还想像在部队一样来招待他可就不行了,得单开小灶地侍候着,心里就一阵阵的不痛快。所以尽管老婆极力反对,苏焕中还是争取把大儿子桂桃送去读了中专。
桂桃读的是小中专,就是初中毕业就可以直接去读的那种,师范类学校。那个时候,想读大学的,就去考高中;想早点参加工作的,就去考个中专,两年出来,就能分配工作,吃商品粮,在农村人的眼里,那就是国家的人了。苏焕中一路从南方到了北方,还出国到了朝鲜,又从北方回到了南方,那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有文化的好处,见过文化人的风光,更切身体会到自己没文化的亏处。从内心里讲,他是愿意桂桃去考高中,再读大学的,因为桂桃人聪明,从小学习成绩就好,笃定能考上。可是他老婆却坚决反对。
苏焕中的父亲在这个山村里是位秀才,唯一的一位。在山村里还是有很高地位的。村子里的一切大事小情,有仪式的没仪式的,凡是要动用笔墨的,即使不用动笔墨的,都少不了他,村民们也都敬重于他。山村里医疗条件差,有个头痛脑热的,能挺的就挺过去了,挺不过去的就“翘了辫子”,所以山村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据说,这个村子自有历史以来,已经有八百多年了,人囗却从未超过二百人。老秀才就找些汤头来背,也试着把自己和村民平时挖草药治病的事记录下来,这样就留下了一批药书。一九二八年,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红五军上井冈山,途经赣西时,有一个团部就驻扎在老秀才家。至今,老秀才留下来的那栋早已不能住人、后墙都已经倒了半边的老屋的厅堂板墙上,仍然能看清当年红军写的“中国共产党十大政纲”:
一、推翻帝国主义的统治;
二、没收外国资本的企业和银行;
三、统一中国,承认民族自决权;
……
红军伤员很多,老秀才就每天上山挖草药,按药书给红军伤病员治病,还认真地教红军卫生队的卫生员辨认当地的草药。红军离开他家时,老秀才把家里所有的草药都打包送给了红军,装了满满两大谷箩担。据说,红军给老秀才打过一个条,说是红军欠老秀才多少多少医药费,将来可以凭条到苏维埃政府兑现。欠条上还盖了带五角星的红章。但是后来苏焕中始终没有找到这个条。
苏焕中心里清楚,他老婆对这个家是有很大贡献的。他是独生子,自从他参军走了之后,这个家就丟给了他老婆一个人操持,就连最后送老秀才上山,都是他老婆一手操办的。当然,他家是“光荣之家”,又是秀才之家,有什么事,政府和村民都是大力帮忙的。苏焕中是国家的功臣,他老婆是这个家的功臣,所以老婆的话他一定要听,儿子的前途他也要考虑,最后折中的结果,就是让桂桃读了师范。
桂桃爱好文学,在师范时读的是语文专业。在学校学生会里当了个宣传委员,就常常与学校的广播站有工作上的联系,或者写篇散文让广播站播播,或者写篇电影观后感让广播站播播,很多时候因为政治形势的需要,宣传委员也要写一些政论性的文章,完成学校下派的任务,他讨厌写这类文章,就找报纸杂志来抄一抄了事。这一次是写了一首劝人上进的励志小诗在校广播站播出了。播出的时候是“五.四”青年节的前夕,正好被隔壁班音乐专业的同届女生听到了。
这个女生姓邓,单名一个“意”字。邓意的爸爸是县城农机厂第一车间的车间主任,给女儿取名时,图简单,取了个“一”字。“邓一”。这就是那个时代工人老大哥的直性,可这哪是个女孩的名字呀!“邓意”是邓一去师范报到时自己另取的名字,虽然听起来还是比较中性,但感觉上要好多了。学校准备在“五.四”青年节组织一台文艺晚会,音乐专业的学生自然是晚会的主力军。音乐班的班主任就要求全班每个同学都原创一首歌曲,经过筛选后,参加学校“五.四”晚会的演出。邓意是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听到广播这首励志小诗的,她正愁还没找到满意的歌词呢,突然觉得这不正是一首很适合谱曲演唱的歌词吗?于是把饭盒往同学手里一塞,告诉同学打二两米饭打一毛五分钱菜后,转身就往校广播站跑去。
广播室正在广播的时候是不让开门的,邓意就在门外面站了足足有十分钟。进到广播室,邓意向播音员同学说明了情况,想要那首小诗原稿谱曲演唱。播音员同意了邓意的要求,但不能把原稿带走,可以抄一份带走。于是邓意现抄了一份,这才知道,诗的作者是隔壁语文班的苏桂桃。
学校两年制,时间短。别的班的同学很多都还不识认,就各奔前程了。好在学校人不多,近千人吧,特别是学生会和其它一些社团的人,大家还是都认识的。邓意当天下午就拿着那份抄来的诗稿,在宿舍到教室的路上堵着了苏桂桃。
桂桃的个头比较小,加之自己又是农村出来的,自己家离学校近二百里路呢,虽然自己的学习成绩不错,还当了学生会的干部,却使终不够自信。当阳光照耀下的柳枝摇曳中,一位女生叫着“苏桂桃同学”时,他没有反应过来。
“苏桂桃同学。”邓意又叫了一声。
邓意同学现在穿的是一条连衣裙,风吹裙摆,让人觉得女生有些凉意。其实她上午就没有穿连衣裙,是为了这次遇见,下午特意换的。
桂桃有些莫名,对着邓意看了一阵。当确定女同学是在呼唤他后,他问:“你是……?”
“苏桂桃同学,你好,我是音乐班的,我叫邓意。是这样的,”邓意展开手中折叠的一张稿纸说:“中午听了校广播站播出的你写的这首诗,我觉得很好,我想给他谱上曲,参加五.四青年节晚会,你能同意吗?”
桂桃第一次踫上这样的事,他做梦都不会梦到有女生会喜欢他写的诗,而且还要把诗谱上曲来演唱。他想起两句别人写的诗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莫是真的?心中窃喜,自然是想立即答应她的。桂桃抬起头来,把目光从那张稿纸上移到邓意的脸上,一时竟忘了回答。
这个时候,一缕斜阳,穿过柳枝间的缝隙投射在邓意的右边脸上。女生脸上嫩嫩的绒毛清晰可见。桂桃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一个女生粉嫩的脸。
“苏桂桃同学?”
“哦,可以,可以。”
“那你允许我按歌词的要求作个别的改动么?”
“哦,可以可以。”
“谢谢你,苏桂桃同学,等我谱好曲我会第一个唱给你听,请你批评指正。再见。”
“哦,可以可以。”
现在,桂桃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种很舒适又很惊喜甚至是很惊悸的感觉。
后来的几天里,桂桃的脑子里总有一件连衣裙在飘动,那是白底小兰花的画面,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邓意是一张怎样的脸,只有一张粉嫩的无相的脸,时刻在脑海中浮现,很折磨人。他想过要去找她,甚至偷看她,但他的自卑与自律,约束了他的行动。新生入学时,学校就向每一个学生宣读过纪律,其中就有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不管对象是本校学生还是校外人员,一经发现,立即开除。
桂桃失眠了几个晚上。
星期天,离家近的学生都会回家。邓意家在县城,不远,但这个星期天她也没回家,她约了桂桃。
约的地点在离学校不远的河边上。邓意先到,穿的还是那件白地小兰花的连衣裙,在四月河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桂桃没有觉到凉,他全身发热!在他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有女生单独约他,虽然只是属于学习交流的约会。
邓意说:“桂桃同学,我可能对你的作品理解不够,所以谱出来的曲子比较平淡,没有激情。我先唱一遍你听听,你再给我指导下。”
桂桃发现,这次邓意没有叫他的姓。他暗暗地做了次深呼吸,平静地说:“好。”
邓意对着水面开始唱。
从武功山脉蜿蜒而来的袁河,到了这一段,河面已经比较宽阔了,水面平静,水体清透,水底的丝草清晰可见。而桂桃觉得,此时的水面竟然起了波涛。
那是他的心潮在起伏。
桂桃眨眨眼腈,努力把自己拉回到邓意的歌声中来。
邓意的声音清脆好听,这是之前的交流中桂桃已经感受到了的。但这首歌确实没有给桂桃留下多少印象。桂桃把自己穿的布鞋脱了,摆好,让邓意坐,自己则直接坐在刚刚长出的野草上。他给邓意讲了自己写这首诗时的想法,也说了自己对这首歌的感受。他突然想起教《政治经济学》课的郑老师。
郑老师今年六十岁了,学校本来是想早点安排他退休的,因为他说的话家乡口音太重了,学生反映听不懂他说的话。教导主任找他谈话,他自己还想要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学校的师资也确实紧张,这事就放下了。郑老师的家乡口音重到什么程度呢?比如,讲到“物资”这个词时,郑老师会在旁边加写“袜子”两个字,他说:“我说的‘袜子’不是袜子,"是‘物资’哈,”接着,还在“物资”与“袜子”的下面划二条着重线。同学们都忍着不敢笑,但对郑老师的课却都印象深刻。
于是,桂桃对邓意说:“其实对音乐我也不懂,我就想,能不能在你的曲子里加上两句地方戏剧或者地方民间音乐的曲调,或者往这边靠一靠,可能会让人印象深一点,有特色一些。比如说打春锣的曲调,评话的曲调。你听过打春锣么?”
“我知道,但蛮少有机会听到。我回去问老师去。”邓意对桂桃的提议并没有太在意,她觉得土,别说参加五四晚会了,可能连班主任这一关都过不去。
可到了第三天,邓意又急火火地来找桂桃了,而且找到了教室里。那是下午自习课快结束的时候,邓意急火火地跑到苏桂桃班的教室门口,当着一教室的同学叫了一声“苏桂桃”,弄得一教室的同学都抬头望着她。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唐突,转身跑走了。
苏桂桃和同学们一样,被这一声叫惊到了。当他看到教室门囗的邓意后,脸腾地红了。他知道自己再在教室里坐下去会是什么结果,趁着同学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快速地冲出了教室。
在操场边,桂桃追上了邓意。邓意脸还红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就用力地握在一起。“过关了,还是班上第一名。”邓意激动地说。
“真的?祝贺你邓意同学。”
“谢谢,谢谢。谢谢你写的诗,还有你的建议。那天回来我就去找了老师,老师建议我用打春锣中的四个小节加进去,果然效果很好。老师已经确定我参加五四文艺晚会了。”
此时,一只长尾山雀,欢唱着飞过操场,落在了院墙外的樟树上。
那时候,国家刚刚开始改革开放,中国女排在第九届世锦赛上夺得了世界冠军,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最震动世界的大事,中国女排、郎平成了这个时期的中国符号。振兴中华,成为了全国人民的精神力量。同学们白天举行了各种活动来纪念,可青春时期的荷尔蒙一时却平静不下来,晚上已经到了息灯时间,同学们仍然还在外面游荡,校长和值班老师一直在外面劝导同学们回宿舍休息,校广播站也一直在广播,说,争取好的学习成绩才是我们最好的纪念。
同学们大部分都回到了宿舍,突然音乐班宿舍又响起了一阵歌声,记得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引得其它宿舍的一阵阵回应,随之回应的还有一阵阵敲打搪瓷脸盆、铝皮水桶的响声。第二天,就有许多同学发现自己的脸盆、水桶漏水了。
所以,学校对“五.四”青年节特别的重视,各班也铆足了一股劲,要在晚会上争得好的成绩。
邓意知道,自己要凭一首创作歌曲在晚会上取胜,难度很大,因此把每天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练歌上,而且总感觉歌曲本身还有哪里不够完美,总想改,又不知道改哪里?就一直定不下来。而每次练歌,她又总是要带上桂桃,其实桂桃并不懂歌,但桂桃却很是愿意,每每望着邓意唱歌的神态,那股认真的劲,幻想着将来的日子,他就有如喝了酒一般的醉了。
离“五.四”青年节还有一天。上午,桂桃接了个电话,是他爸爸苏焕中从公社打来的,说是他妈妈到山上做事摔伤了,很严重,生活不能自理,要他回来一趟。接了电话,桂桃心里很着急,只跟班长请了个假,就急匆匆的向车站跑去。
二
台山公社是个山区小社,革委会座落在一个海拔三、四百米高的小山窝里,四面都是山,仅有一条沙石公路与外界连接,每天有一趟班车从县城开来,第二天一早从乡政府往县城回开。遇到不好的天气,或是冬天结霜、下雪,乡里就与外界断了联系。
台山公社原来是个县属林场,山高林密,就连大炼钢铁年代,都没有把这里的树木砍尽。后来,三年困难时期,又有很多外省人跑到林场来以伐木为生,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生活区域。为了加强管理,才把林场升级为公社的。
成立了公社,就要搞街道建设,最显眼的就是两栋建筑:公社革委会和供销社。整条街道全长也不过二百来米。晚饭后,整条街道就沉浸在寂静中,能听得见大山的喘息声。
在台山公社的附近,有一座高耸突兀的山岩,当地人叫它奶香岩。从字面上看,奶香岩应该是有故事的,但是问遍了附近的村民,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清奶香岩名字的来源。在奶香岩的正下方,有一个圆形的深潭,潭中水涌如珠,冬暖夏凉,非常清洁。因为潭面像一叶荷,潭中间涌起的水如一朵含苞的荷花,当地人就叫这深潭为“荷花潭”。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老天爷一连晴六个月都没有变过一次天,下雨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吃的水都只剩一点浑浊的死泉,每天取水的人都排成一条长龙,如果再有十天半个月不下雨,人就会有干死的危险。
村里的人聚集在一起商议:与其干死不如去找水源!第二天,他们就组织了一大队人马,踏着滚烫的地面,顶着炎热的太阳,来到了奶香山岩下,看到那里有点潮润,他们就在那里挖土找水,强烈的太阳光的照射,使人们都累得喘不过气了,但这些都不能让人们停止找水。五天、六天,……九天过去了,井一天比一天深了,却还不见半滴水的踪影。正当他们绝望时,不知从那里冒出一位白发的老头,他一手拐着铁杖,一手捋着银白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他完全被人们的诚意感动了,便把手中的铁杖往空中一抛,奇迹出现了,那铁杖在空中转了三圈后,就不偏不倚地落进人们正在挖掘的井坑中飞旋起来,只见泥土横飞,飞沙腾空,逼得人们走出井坑,一会儿,只见一股浑浊的泉水冒了出来,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全村的人得救了。劳累十几天的人们欢腾起来。他们正要向老人道谢时,老人突然化成一道青烟上了天,现出原形。只见一位仙女,手持荷花,含着笑向人们招手。原来这就是八仙中的“何仙姑”。
被拯救的人们为了纪念何仙姑,就把这个深潭,取名为“荷花潭”。
台山公社是个小公社,全公社的干部总共也不超过二、三十个人。可苏焕中在这里管后勤,却还是忙得不亦乐乎。公社刚刚开过全公社的社队干部大会,要求全公社在五一之前要全面完成早稻的扦插工作,全体公社干部都要下到自己所分片挂点的生产队去检查督促,并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简称“三同”。
有句农谚就叫“不莳五一禾”嘛。
虽然全公社干部都下去“三同”了,但公社食堂并没有停伙,一是每天一班的班车司机和售票员要在食堂用餐,二是农忙时节,县里的干部也是要经常下来检查工作的,所以招待任务可能比平时还会更重一些,更何况又临时抽调了苏焕中手下的两名干部下去“三同”,所以进入春耕农忙以来,苏焕中就没有回过一次家。
这一日,苏焕中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又到公社招待所去转了一圈,这才松了一口气,提着个白铁皮桶,肩搭一条变了色的提花毛巾,向荷花潭走去。
说起这个公社的招待所,虽然只有大小五个房间,笼共十几张杉木架子床,却在全县都小有名气。有时候到附近公社下乡的县里干部,时间赶得及的话,都愿意转到这个招待所来住宿。为什么呢?就因为它的卫生搞得好,干净。更因为有一位和招待所一样卫生干净的女服务员。
苏焕中喜欢去荷花潭洗澡,包括早上洗漱也是这样。荷花潭的水冬暖夏凉,进入冬至节气后,每天早上的荷花潭水面都是雾气氲氤,水气浓得都化不开,潭头潭尾就互相看不见人影。
苏焕中一年四季都是赤裸着上身去荷花潭的。左肩胛的后边,有一块抗美援朝战争留下的伤疤,像一朵盛开的野菊花,在他肩搭的提花毛巾下时隐时现,更像是时刻都带着的一枚勋章。开头几年,社员们都好奇地盯着他的这枚“勋章”看,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了。有人就问:苏后勤,不冷吗?
苏焕中就不屑地说:这也叫冷啊,你是没见过朝鲜战场的冷,那才叫冷。搞得不好会冻得你冇崽生。
今天,苏焕中刚走到荷花潭边,就听到招待所那位干净的女服务员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回去接电话。因为干部们都下去“三同”了,招待所服务员就兼顾了政府办公室接电话的工作。
苏焕中本想洗完再回去接电话的,但又听到服务员还在叫:你快回来,是你屋里生产队打来的电话,说是你家有急事。
苏焕中想象不到家里会有什么急事,家里只有老婆子一个人在家,能有什么事呢?
苏焕中从电话里听出来,是队上会计猛子的声音。猛子说,叔老子,你快回来一趟吧,婶婶跌伤了。苏焕中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说,跌伤了?但很快就紧张起来了,也不管猛子在电话里说什么,扣下电话,就向外面冲出去。出了大门,似乎看见门口停着一辆28带货架的自行车,又返身回来,见自行车竟没上锁,推上自行车,就飞身冲了出去。
公社离苏焕中家应该有二十里地,中间还有三里多路的上坡。平时苏焕中步行回家一般要二个多小时,偶尔骑车回家一趟也要超过一个小时。今天竟然只用了不到五十分钟。
一路之上,刚栽上的禾苗已经开始返青,田地间充塞着一阵阵深翻泥土的腥味。但这一切都对苏焕中没有影响。他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以他家在队上的地位,以及他在公社的地位,还有他的“光荣之家”,他家有点什么事,队上都会安排社员帮忙解决,不会打扰到他。既然都打电话要他回去,就一定是有了队上解决不了的事。
到家,苏焕中直奔卧房。
他着见桂桃他妈躺在那张老式的花板床上,那是他俩结婚时老秀才为他们置办的婚床。桂桃妈身上盖着一床绣花被单,一条腿露在外面,腿上绑着夹板。见苏焕中进来,坐在床边的队上的妇女主任小水站起来说,叔,你可回来了。
苏焕中快步来到床边,关切地问:桂桃他妈,你这怎么弄的啊?
桂桃妈并不搭理他。
站在一旁的小水说:叔,婶婶可是命硬,掉到蕃薯窖里,跌断了腿,都硬是自己爬回来了。哎呀,吓死人了,刚回来时一身是血啊。现在好了,大队的陈医生给婶婶的腿上了夹板了。
苏焕中是在战场上见过生死的人,但听了小水讲的话,看看躺在床上的妻子,他的心里还是怕怕的,他很清楚,这个家没有他妻子,光靠他自己是玩不转的。
桂桃妈的脸上是厚厚的委屈,她说:小水,你也回吧,都忙一天了,多谢哈。
嗐,说啥呢婶,这不应该的吗。那行,叔回来了,我就回家看看去,有事了随时叫我。婶你放心养着。
苏焕中起身送了送小水。
房间里只剩下苏焕中两夫妻了,气氛却有了些尴尬。苏焕中虽然在朝鲜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自己身上也挂过花,可面对自己受伤后躺在床上的老婆,他却不知道他可以做些什么。更何况,此时的桂桃妈,面对自己的亲人时,已是泪眼汪汪。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与韧劲,否则,就早已经是阴阳两隔了。
农村里的人,每到农忙之前,都要做好进入农忙时节的准备,因为一旦进入农忙,就一定是起早贪黑地每日出工,一是为了抢季节,队上每天都会把功夫安排得满满的,常常还要加夜班,当然,夜班一般都会安排晚饭。有一回,队上抢收早禾,准备晚上加班,能参加的都可以到队里的晒坪上去吃晚饭,只有饭,菜自备。队上有个叫“大奶”的单身崽,平日里也就靠在各家帮个工,蹭个肚饱,这回有了机会,香喷喷的大米饭连干了三菜碗,结果撑得不能走路,夜班自然是参加不了了,还让社员们把他抬到楼梯杠子上仰躺着,喘气、消食。二是农忙时节是一年中挣工分的主要机会,如果农忙时你都没有挣到工分,到年底分配时,你家肯定就是超支户。所以进入了农忙,就基本没时间来安排生活。
农忙准备主要是生活上的。农忙出工,很多时候就不能回来吃午饭,各家自备午饭,中午时由队上派人到各家收集,统一送到劳动场地。所以农忙前一般都会准备好便于存放的干菜,如煎豆腐干、梅干菜等等。而灶间的烧柴更是要在农忙前准备充足。
而这一天,桂桃妈发现屋檐下囤积的烧柴只剩一天的料了,正好这一天队上又没有安排出工。因为秧苗不够了,队长正与别的队商量借秧苗的事。桂桃妈就趁此工闲去后山砍些烧柴。其实后山这地方桂桃妈熟悉得很,可今天就因为踩中一颗小石籽,脚底一滑,就跌进了路边一个废弃的蕃薯窖里。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桂桃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桂桃妈缓缓地睁开了眼晴,她望着树林间泄下来的阳光,估计应该是午后了。她试着调整一下身姿,右脚上袭来一阵巨痛!她望着离头顶还有几十公分远的洞囗,大叫:有人吗?救命啊。快来人啊。
林间的风吹来,把桂桃妈的呼喊带走了,却没有再回来。桂桃妈心里知道,这农忙时节的午间,是社员们恢复体力的宝贵时间,谁都不会在这个时间外出乱跑,呼叫,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她平静下来,低头想看看脚伤得怎样,却发现砍柴刀也落在洞底。她试着用左脚去够柴刀,右脚却丝毫不能着地,又换右脚轻轻地去把柴刀扶起来。疼痛再次袭来!她忍着,侧过身子,伸出右手,将头脸紧紧地贴在了洞壁上,才摸着了刀把。
歇了一会,桂桃妈开始用柴刀在洞壁上开始挖掘。她估算着洞的高度,在洞壁上挖了两个可以容脚的小洞,她深吸一囗气,忍住右脚上袭来的一阵阵的痛,用双手撑住洞壁,把自己提了起来,左脚快速地找着洞壁上挖出的小窝,如此反复二次,她终于来到了洞囗,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得救了,此时眼泪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依靠着洞壁,闭上眼睛,集蓄力量,奋力一窜,出了洞囗。然而右脚一阵巨痛,又让她昏死了过去。
桂桃妈再次醒来,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一个人。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她决定爬!爬也要爬回去。
五十米,一百米,……
她很累,她想歇,但她不敢。她怕一旦歇下来,就真会没有精神再爬下去了。
这时,一只土狗向她跑了过来,对着她狂吠。“瘟狗,青天白日的你叫魂魄啊”。她同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顿时,精神一萎,又昏了过去。
“不得了啊,快来人啊,出人命了啊”!
……
生死场上回来的苏焕中,看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老婆,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对老婆愧疚的泪水,还是感动于老婆那份坚强的泪水。他不知道能干点什么,只好问,疼吧老婆。桂桃妈并不搭理他。苏焕中只能发挥自己的特长了,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你想吃什么?桂桃妈还是没搭理他,苏焕中转身离开。来到灶间,盈盈了多时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苏焕中很明确,这的确是愧疚的泪水。他翻找了一阵,在米坛子里找出两枚鸡蛋,他想做一碗鸡蛋姜汤,让桂桃妈去去寒,压压惊。他还真没想起来,在别人眼里的大厨,什么时候给自己的老婆认真地做过一次饭食。
“嗬,这大厨一回来,满屋都飘香啊”。随着话音,几个人涌进了灶间。“叔老子,做什么好吃的,我们都馋你这一囗呢”。听说苏焕中回来了,生产队长苏桂根带着队委几个人又来了。
“根伢,你婶老子又给队上添麻烦了,谢谢你们队委几位”。
“叔老子,你把话又说远了,这不是应该的吗。你每天在公社里忙,照顾好婶老子不是我们后辈应该的吗。再说,有婶老子的这份坚强,你就放心好了。”苏桂根说。
蛋汤好了,小水上前要帮苏焕中去喂桂桃妈,苏焕中说:“还是我来吧,让我也尽一份心。”
当着众人的面,桂桃妈很给苏焕中面子,配合着苏焕中,但眼里却盈满了泪水。守着一位大厨,几十年来却从未品尝过大厨的手艺,而今自己躺着不能动了,才尝到他亲手做的一碗汤,她感到委屈,泪水和着汤水,尝出的是百味。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如何安排,苏焕中心里还没有个谱。他知道,生产队会安排人照顾,但毕竟是外人,照顾起来没有那么的周全与方便,且生产队是要给前来照顾的人计工分的,他不能因自家的原因,损害队里社员的利益。
桂根队长似乎看出了苏焕中的心思。桂根队长说,叔,你放心,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保证这一百天里,每天都排人来照顾婶婶,你就放心回公社工作吧。
小水也说,是啊叔,你就放心吧,这里有我们呢。
让桂桃回来。躺在床上一直没说话的桂桃妈,突然说出一句话来,把大家都愣在了那里。
三
桂桃在公社车站下了车,就往公社跑。他心里急,想早点从他爸爸那里知道情况。可到了公社,却没有找见苏焕中,于是又转身快步向家里跑去。
到了家,桂桃直接进了他妈妈的房间。妈,你怎么了?跌到哪里了?桂桃妈知道是桂桃回来了,艰难地动了动,让自己稍微地侧身向外。桂桃回来了。桂桃妈说。
这么严重啊,伤到骨头了吧,都上夹板了?还蛮疼吧,怎么没去医院呢?桂桃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心里也是一阵的疼。
桂桃妈没有理会桂桃这一连串的关心,只是说,我这一跤跌得,恐怕这个家都要靠你了,你爸整天的忙,都不当这是他家了。桂桃说,妈我回来了,你就放心好了。
在桂桃和桂桃妈的不同语境中,“回来”这个词,是有着不同的时间概念的。桂桃的“回来”,只是个短暂的时间概念,之后,还要回到学校,回到他的同学中,那里有他新的向往的生活,还有他刚刚萌芽的爱情。而桂桃妈的“回来”,则是无限期的。这个家应该由这个二十岁的男子来支撑了,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回到老家的苏桂桃,除了照顾好桂桃妈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外,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好做。虽然上面的规定没有改变,但像规定每人只能有不超过三厘地的自留地之类的,也不是管得那么的严了。桂桃闲下来就荷把锄头,到后山的缓坡上去开了块荒地,想趁着春天栽点什么。虽然桂桃一直在过学生的生活,但生活在农村的桂桃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对农村的劳作是自然的熟悉。在一个人开荒的间隙,他会想起学校,想起邓意,他想知道学校的五四晚会开得怎么样了?他更想知道邓意的演唱怎样了?是否得了奖?这样想着,心就飞到了学校。
这天,桂桃在家门囗的小山溪里淘洗好一担土箕,起身回家。抬眼看见进村的机耕道上走来一位姑娘,起先并没有在意,恍惚间却觉得像是邓意。他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又忍不住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姑娘身材苗条,走路时像脚底下踩着一对弹簧,一脚一脚地往上蹦,脑后的长发随着她的弹动有节奏地摆动,就像是有一对小鸟在伴着她随行。她穿了一身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这应该不是我们山里人的装扮,桂桃想。
虽然五月了,在我们这山里,应该会有些凉吧。桂桃再想,这连衣裙怎么跟邓意在袁河边穿的一样呢?
这一想,把桂桃自己惊着了:那边走来的姑娘就是邓意。
桂桃丟下手中的土箕,向邓意跑过去:邓意,怎么是你?
邓意也笑得一脸灿烂:桂桃,终于找到你了。
两个年轻人面对面站着,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恰在此时,路边溪水里的几只鸭子“呷呷”地叫了起来,田畴间一阵春风吹得刚刚返青的禾苗摇摆起来。邓意弯腰从路边摘了一朵小黄花嗅了嗅,深吸一囗气说,这里真好。
桂桃说,邓意,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山角落里来了?
还说呢,自己招呼不打一个,一声不响就跑了,让我满世界的找。我是从你们班长那里打听到,说你家有事回来了。
对不起,走得有点急。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还害我跑这么远来找你。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从你们班长那问到你的地址,买张车票就来了,下了车一路问过来的。
你可真够大胆的,要是走错了或者我不在家,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可咋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显然邓意并没有想这么多,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笑。
快到桂桃家了,邓意这才想起问桂桃急着回家的原因。知道是桂桃妈跌伤在床后,邓意才显出尴尬来。她说,这怎么办?阿姨伤倒在床上,我却空着两手去你们家?
桂桃说,没事的,你又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再说了,我妈看见你到我们家,还不会高兴得脚都不痛了。说得邓意脸色泛红。
那先去看阿姨吧。邓意说。
当邓意站在桂桃妈床前问好的时侯,桂桃妈的脸上一直是笑着的,但她的心里知道,她所想的让桂桃“回来”的那个“回来”,在时间跨度上,已经达不到她的所愿了。这可怎么办?她略略地回忆了一下自已这一生,为这个家,为苏焕中所付出的一切,这个娇滴滴的城市学生娃能做到吗?做不到!桂桃妈这么肯定。
邓意想起这趟远行的目的来了。她告诉桂桃,她在学校五四晚会上演唱的那首歌,获得了二等奖。她从随身背包里拿出来一个保温杯,很兴奋地说,桂桃同学,请领奖。她说,获奖证书就我留着了,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这个奖品就送给你了。说完就往桂桃手里塞。
桂桃接过保温杯,看见杯体上用红色漆写着“奖给五四文艺晚会二等奖”几个字,说,这是你的演唱奖品,我怎么能要呢?
怎么不能要?!没有你作的词,没有你提的那些建议,没有你的鼓励,没有你的……邓意说到这停了一下,又说,能有我的演唱吗?你最有资格得这个奖品了,怎么?嫌弃啊?
哪里会。只是我连晚会都没有参加,却拿了个二等奖的奖品,这……桂桃一笑。
邓意说,别说这个了。诶,现在是不是每天都是你做饭?
是啊。
那你做的饭好吃吗?赶紧做饭吧,吃完饭我还得回去。
回去?今天你是回不去了。
怎么了?
没车了,一天就一趟车。你来之前都没问清楚?
啊,这可怎么办?从来没有在深山里住过的邓意,一脸的茫然、无奈、羞怯,甚至还有几分害怕,她甚至还回头看了一圈周围。
桂桃笑笑,说,怎么,怕了?放心,有我呢。
既然不能回去,邓意就只能安下心来听桂桃的安排了。俩人来到后山,阵阵松涛呼啸而来,松涛中似乎夹杂有人声,如古代战场的喧嚣。邓意听得有些害怕,山风又将她的裙裾吹得飘扬起来。她说,桂桃,不爬了吧。于是俩人坐下来休息。邓意拔开身边的路箕,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砖体上,那些砖很有规律地排列,应该是一个建筑物。她问,桂桃,这是个什么建筑吧?
对,这是个碉堡。
碉堡?!邓意一脸惊奇。在电影里,她看见的碉堡可多了,打白狗子的、打日本鬼子的电影里都有,像《地道战》《地雷战》。
邓意起身顺着砖道走了一小段,发现现实中真正的雕堡竟然有那么大,比她家在县城里的住房还要大。她说,坏人的雕堡这么大呢,能住下不少人。
桂桃说,据说当时是驻扎了一个排的白狗子,大概有二、三十人吧。当年我们村这一片可红了,是革命苏区,彭老总带着他的红五军都在这一片几进几出,打土豪,分田地。听我爷爷说,那边的老屋里就曾经住过红五军的一个团部,现在墙壁上都还留着当年红军写的标语。
邓意顺着桂桃手指的方向,看见远处一大片灰蒙蒙的屋顶,却并不确定桂桃指的是哪一栋,感觉每一栋房屋都那么的神秘,仿佛每一栋房屋里面现在都还活跃着红军的身影,她轻轻地问,后来呢?
后来,国民党对苏区红军进行残酷的围剿,到处修筑雕堡,就连我们这小小的村庄,就修了两座雕堡,红军损伤严重,不得不转移到更远的山里。听爷爷说,隔壁村的一个姓邓的区苏维埃政府主席,被白狗子抓到,坚贞不屈,一言不发。白狗子就诱骗他说,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邓主席刚把舌头伸出来,就被白狗子一把抓住,一刀割去了舌头。还说,不说,我让你想说也说不了。后来,邓主席就流血牺牲了。
俩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都不再说话,那松间的山风似乎也有了怒气,呼呼地叫得起了哨声。
山村的夜晚来得更早一些,从瓦隙间升起的袅袅炊烟,与暮霭融合,在山脚形成雾岚,轻轻地飘动。叔伯们肩扛着犁耙,赶着牛从村道上走来,牛尾轻快地甩着,赶走那些讨厌的牛牤,还有在牛背上觅食的八哥,走在头里的那头大水牛,竟然畅快地拉了一坨牛屎,边走边拉,撒了一路。在新翻耕的田地里吃得饱饱的鸭们,摇摆着身子,呷呷地唱着曲子,寻找着各自的家。一会儿,暮色四合,山村就开始进入夜的程序。
有城里姑娘来找桂桃的信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小水趁着看桂桃妈的机会,也来看看这城里姑娘。小水说,桂桃妈你可好福气,桂桃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桂桃妈说,你可别乱说,人家就是同学,再说了,人家城里姑娘能在我们这山角角里待得住?小水说,等桂桃毕业了,在城里参加工作了,你就可以跟着桂桃去城里享福了。
我才不去呢。桂桃妈说。的确,在桂桃妈的心里,她不能接受桂桃娶这位叫邓意的女同学作她的儿媳妇。她心里想着,应该抓紧给桂桃介绍一位当地的女子了。
趁着小水陪着桂桃妈说话,桂桃就带着邓意出门散步了。
山村的夜静得有些让人害怕,除了偶尔能听到一、二声狗的瞎叫外,能听见的就只有大山沉睡的喘息声了。山里人没有散步的习惯,夜幕下很难遇到人。如果真遇见有人,要不是发现鸡窝里的鸡回来少了,出来找鸡的,要不就是举着个火把,在田间叉黄鳝或捕青蛙的。有时还能听到有人叫着“xx伢仔回来啊”,那是谁家的小孩惊吓着了,家人在为他叫魂呢,听着很瘆人。
刚出来时还好,夜风吹拂着邓意,她感觉到空气的清爽,刚刚返青的禾苗以及周边各类植物今年刚发的新芽都在努力地向上生长着,散发出一股生命的气息,就连撒在田间的农家肥散发的气息也不是那么的难闻,自有区别于城市的新鲜。邓意想,这就是我的四月天。
夜色越来越浓重,邓意感受到了夜色的重量。不远处的高山呈现出怪兽的形象。在邓意的记忆中,还没有在乡间过夜、更没有在夜间的乡路上行走的经历。渐渐地心里有了怕意,她略略地转头看了看周围,紧走几步挨近桂桃,想要牵着桂桃的手,却又不敢。恰在此时,一只青蛙卟的一声跳入水中,吓得邓意本能地向前一窜,很用力地抓住了桂桃的手臂。
惯于农村生活的桂桃,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只是邓意的这一窜,让他的手臂以至全身有了一种很柔和、舒适与温暖的感觉,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体味。以他和邓意的身高比较,他知道,这应该是邓意坚挺的奶头在他手臂上划过带来的反应,他觉得有些晕,甚至有些飘浮。他定在那里,深深地体味这种感觉,期望这种感觉长长的久久的。
夜色无声。
邓意轻轻说,桂桃,我们回家吧。回到家,桂桃安排邓意住自己的房间,桂桃则睡在隔壁的客房。他让邓意把门窗都关好,告诉她自己就睡在隔壁房间,不关门。
此一夜,山高水长,此一夜,缤纷荡漾。此一夜过后,两个有缘无份的人天各一方,了无消息,直到三十多年后的相遇。
这就是桂桃的初恋。
四
除了护理桂桃妈,保证一日三餐饮食,桂桃也没有太多的事要做。闲下来了,心就回到了学校,又想起了和邓意的交往,就有些烦躁。看到社员们一伙伙的在田间劳动,他也向往,也想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桂桃妈看出了桂桃的心思,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她想着来看望桂桃的他的女同学,人是长得蛮漂亮,可却不是她心里想要的儿媳妇的类型。桂桃想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这正合了她的心意。一来可以给家里挣些工分,年终分配时也好少欠帐;二来和队上的人多接触,争取个好印像,好名声,让同年龄的伢妹子看上他,好让她忘掉那个女同学。于是就在队长来看望她的时候提出了要求。
队长说,这怎么可以,桂桃还在读书呢。
桂桃妈说,我这一躺倒,时间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时间还长。让桂桃整天守在家里,他也难受,我这一躺倒,家里困难就多了,到年底又要增加欠队上的债。让桂桃去挣一分是一分,也好让他懂一些生产上的事。
队长想了想,这也是实情,当下就同意了。可是一个学生伢子,啥农活也不会啊?队长说,婶婶,桂桃可是咱队上学问最高的,整天让他去田里玩泥巴实在是屈才了,浪费人才。社员们都得骂我,我心里也不忍。我想先让他帮队上记工分,省得我每天晚上记。至于田里的事,他愿意做就让他慢慢学着,他的工分就按女社员的标准,一天六分,你看可以么?
哎约,那就多谢队长照顾了,安排得这么好。明天就让桂桃参加劳动去。桂桃妈说。
知道自己可以去参加集体劳动,桂桃心里有了一些些的兴奋。早早的护理好妈妈,就在家门囗候着,见有社员向老祠堂走去,他也跟着去了。
队长说,男社员去猫子冲里犁田,把田犁出来准备种中稻,其它社员都去溪背耘禾。
桂桃也想去犁田,可他还不会,又怕别人不愿教他。再说,猫子冲也远,怕耽误回来给妈妈做中饭,只好有些别扭地跟着女社员们去溪背耘禾。
耘禾看似一项特别简单的劳动,但却十分必要。简单到不用任何劳动工具,只用一双脚就能完成。社员们站成一排,每人划定二到三行禾,用脚趾把禾行间的杂草扯掉,然后把杂草踩入泥土里,也就是除草,同时也给刚刚返青的禾苗松松根。
这么简单的劳动,简单到甚至不用脑子。于是空闲下来的脑子,就天文地理,化学物理,乡土俚礼地海阔天空了。而这一天,新人桂桃自是她们的第一话题。
桂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赤脚与泥土亲密接触的感觉了。当他双脚深深地插入泥土中,虽然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但一种舒爽如他与邓意微接触的快感自脚底上升到心里,他深深地呼了一囗气。眼前的禾苗青翠,横竖笔直如一个个小井字,他知道那是在插秧之前用一种有着多个小轮子的农具印出来的线条。他见过。他有些不自信,选择了稍稍靠边的两行禾苗,且故意落后别人一步,看着别人学样。他看见有人手里拄了根竹棍,而菜花婶子的腰间则挂了个小小的竹篓。
凤莲嫂子住得离桂桃家最近。凤莲说,桂桃,你出来做事,你娘老子要有事怎办啊?桂桃说,我都安排好了。菜花说,桂桃,还是赶紧讨个老婆,这样照顾你娘也方便些。要不要嫂子给你说一个,让嫂子来赚到这个猪头。
凤莲说你操多了心,想赚猪头找别人。人家桂桃早就有对象了,是城里的洋学生。人家都来看过栏场了,还在桂桃家住了一夜呢。
桂桃,这城里的洋学生身上是不是比我们乡下女人更香啊。
桂桃,这城里的洋学生都送上门了,是不是应该拿下了啊。
桂桃听着妇女们的调笑,只能盯着自己的脚,放慢速度,想与她们拉开距离。他的左边是位姑娘,年纪与桂桃相仿,叫凤英。她轻声说,别理她们,越理她们越放肆,就当没听见。凤英家是地主,虽然现在已经平反了,但过往的一切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迹,总是显得郁郁寡欢,不合群的样子。
桂桃也没有理会凤英,但心里是存了一份感激的。他抬头看见一只黑色的鸟落在前面一丘田里。
离田边还有一丈多远时,桂桃感到小腿上有痒。伸手去抓,却踫到一只软体的小虫,他看见一条丑陋的蚂蟥正叮在他的小腿上,旁边还流着血,吓得他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冲到了田坎上,却不知怎么办好。凤英快步跟过去,按住桂桃的脚,在蚂蟥的周边拍了拍,捏住蚂蟥轻轻地拉了出来,再吐些囗水在桂桃的小腿上擦了擦。桂桃安静地让凤英做完这些,又见她在田坎上折一根杂草,对着蚂蟥的一头,把蚂蟥翻了过来,并在地上擦了擦,再像蜡烛一样插在地上。她说,蚂蟥命多,要是把它弄断了,它就一条变二条了,只有把它晒干了,它才活不过来。
这时的桂桃,觉得凤英简直就是一位古代的女英雄。
每天晚上打工分是在苏家祠堂大门旁的一间房子里。吃完晚饭,村民们就习惯性地往祠堂走,祠堂前的坪地上就开始热闹起来,坪地上用两根杂木拼成的长椅子就坐满了大人小孩,家长里短、神鬼狐仙、国际局势、国内新闻就在这里生成与传播。今天是队长说好让桂桃打工分的第一天,桂桃早早地护理好桂桃妈,稍稍地给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兴冲冲地出了门。刚出门,又转身回来了。小时候,桂桃去过队上打工分的地方,打工分之前,是大家海阔天空,胡说八道放松心情的时候,他怕去早了,自己又成为大家的话题,再次出现耘禾时的尴尬场面。可回来又呆不住,没两分钟还是出门了。
到了队办公室,时间刚刚好。社员们到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烟雾弥漫,那种劣质香烟混杂着社员自种的土烟的强烈烟气,呛得桂桃差点退了出来。队长见桂桃来了,赶紧招呼他进来,并让他坐在了办公桌前。桂桃说,叔你坐。队长把桂桃按坐在办公桌前,说,今后这个位子就归你坐了。说完,拉开抽屉,拿出记分簿对大家说,今天起,桂桃就是队上的记分员了,大家欢迎。结果大家一鼓掌,反到弄得桂桃不好意思了。队长说,开始吧。
桂桃以前跟桂桃妈来过办公室,见过打工分是怎么回事。他翻开记分簿,照着每一页上面的名字念,念到名字的社员就报自己做了什么,多长时间。比如,犁田一工,或是扯秧一早上。桂桃就在相应的栏目里记上日期,工作内容,工分几分,并报出记工分几分。一般男社员一天十分,女社员一天六分。因为是第一天记分,速度慢了一些,但也没超过一个小时。最后,桂桃在后面一页上,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苏桂桃,耘禾一天,六分。
此时的苏桂桃,怎么也不会想到,从这一刻起,他就真的成了一个靠挣工分过日子的人。
初春的时候,接连一个多星期的雨水,造成红旗灌区渠道多处塌方,给下游四个公社的生产用水造成影响。灌区水库叫胜天水库,得之于当年流行的囗号“人定胜天”,是集受益区全体社员之力,投工投劳建成的。水库建成后二年,才建成这条全长60多里的灌溉渠。
渠道塌方是经常会发生的,今年的塌方特别严重,一是塌方的点多,二是塌方的体量大。桂桃他们队与上山大队七队相连处的一处塌方,长有近百米,相当于塌了一座小山,不抓紧时间处理,将会影响到当年下游几个大队上万亩晚稻的种植。
队长领着社员到达现场时,有的生产队已经开始劳动了。队长前一天已经到过现场来领任务,领来的任务正与七队相邻。任务正面有二十多米,纵深较长,不适宜大型机械展开工作,也不方便安排太多的劳力,展不开。那时,主要还是靠人力肩挑手提的,最好的也就是板车了,桂桃看到有的生产队还用上了独轮鸡公车,但因为现场地面湿润,独轮老是被陷,那些双轮板车也因为工地越来越烂,推送起来困难,很多都被堆弃在工地一边不用了。
桂桃今天带了一担土箕和一把锄头来。工地十分热闹,大队部安排人在工地周边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彩旗,被风一吹,哗哗作响。看着又像一堵漂亮的栅栏墙。社员们都有说有笑地干着。被现场气氛带着,桂桃一上来就没打算找人组合,自己给自己上土,上满了土挑起就走,还带着小跑,空了土箕回来,又自己给自己上土,一刻也没有停的间隙。而别的社员都是相互配合的,上土的上土,挑担的挑担。上土的在挑担的挑担时得到休息,挑担的在上土的上土时得到休息。劳动才能既紧张又松快,才能持久。
果然没过多久,桂桃就感觉到了自己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甚至动作也没有刚来时那么协调了。但他没有停下来,他相信自己能坚持下来。在附近为社员们做饭的小水却看在了眼里。为了按时完成公社下达的任务,队里决定在工地现场办伙食,节约下社员中午回家吃饭的往返时间。由小水带三名妇女负责做饭。
小水叫着,桂桃,你过来一下。
桂桃挑着一担空土箕返回时来到了小水她们做饭的地方。
你傻啊,你不看看别人都是二个人配合着,边做边歇的,就你这样,凭你这小公鸡劲能干多久啊,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完的事。有样没样看世上,你不会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啊。小水边说边舀了一饭钵捞饭滤出来的米汤给桂桃。来,把这钵饭汤喝了,歇歇再去。
小水的话还是让桂桃有些感动的。他把肩上的土箕丟在地上,双手接过小水盛来的那钵米汤,小水嫂子,谢谢你,我知道了。呼噜呼噜一囗气喝完了,放下饭钵,捡起担子,转身又去担土方了。
跟小水一起做饭的金花放下手中的菜刀,斜过身体来说,小水,看上这个白面书生了。
说什么呢。小水有些不高兴。桂桃是我们屋场里第一个作股八经的中专生,人家还要转回去读书的,要累坏了还怎么读书呀。
可是第二天桂桃就感受到了劳动给他身体带来的反应。小腿肚子是一种勒得紧紧的痛。但他也没有改变劳动的模式,只是自以为不让人觉察地放缓了劳动的节奏。可这一上午,桂桃总感觉有一个很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但又总是抓不住那个身影,在密集的劳动大军中时隐时现,有如海平面上飘浮的一只小船,搞得桂桃有些心神不宁,自然,这一上午的劳动效果不是那么的理想。
就在桂桃不打算再去想那个飘忽的身影的时候,那个身影却真实地出现在了桂桃的眼前。而当桂桃真真地感觉到那个身影时,那个身影却脚下一滑,一个屁股蹲跌坐在了地上,散落的泥沙,溅了一身。桂桃把肩上的担子一丟,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那个身影的旁边。后来桂桃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时刻的自己,觉得竟然没有一丝的尴尬,没有一丝的不自然或者不好意思,反到是一种很自然很亲切的感觉。
桂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箭步来到那个跌到的身影旁边,这才把那个飘忽的身影落实了。那是他的初中女同学苏晴。怎么是你呀苏晴,伤着没有?桂桃关切地问。
苏晴倒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桂桃?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师范读书的吗?噢,我没事,滑了一跤。习惯性地用手在屁股上拍一拍,却拍得两手尽是泥。
往来的社员都盯着往这边看,两个人这才觉得有些尴尬了。小水把这场面看在了眼里,及时地敲响了吃午饭的钟声:桂桃,吃饭了。
桂桃回头回应了一下小水,再问苏晴,你真没事啊?没事。没事就好,我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找时间再告诉你吧。
吃饭的时候,小水问:桂桃,那妹子谁啊?长得蛮斯气的。
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一直没见过,没想到在这见到了。桂桃又回头看了看苏晴的背影。
转眼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桂桃妈的伤也好完全了。桂桃爸想让桂桃回学校去看看,但这个时侯,学校已经放假了,桂桃就只好继续留在家里。
假期也是农村最忙的双抢季节,抢收抢种。
不抓紧时间把早禾收回来,就不能按时完成上交公粮的任务,不抓紧时间把早禾收回来,一场夏雨就有可能让早禾倒覆,不但影响收割,还会影响收成,不抓紧时间把早禾收回来,就会影响到二季晚稻的播种,甚至造成二季晚稻的绝收。所以农村双抢季节是无闲人的。而收以女人为主,耕以男人为主,像桂桃这种半大劳力的,则主要分配在收获上,成为女人们的得力帮手。
不像以前年份的“玩票”,这一年的桂桃可以说是全程参与了双抢中属于收获环节的劳动。太阳的光辉如一根根芒刺,除了早餐前的二个小时外,全天都扎在桂桃裸露的皮肤上。桂桃认为,在这群女人中,自己大小是个男人,踩打谷机这种体力活自己必须主动去做,虽然他从没踩过。刚上去踩时,总是与同伴不协调,不在一个频率上,常常使得打谷机的转筒出现反转,不但不能打谷脱粒,还可能出现伤人的情况。好在桂桃聪明,既然踩不好就不踩,只把脚放在踏板上,随着踏板上下运动,等到自己觉得节奏对了时,才慢慢加力。这时的同伴回头赞许地看了桂桃一眼。
那时还讲究传统种植,主要还是工业生产不够发达,化肥还不能满足农业生产的需要,要求稻草还田。也不知是谁发明的,在打谷机的尾部角上装上一把镰刀,刃囗朝上。打谷的社员把脱尽了谷粒的稻草抛给守在打谷机后部的社员,这社员接住抛过来的稻草顺势在反装的镰刀上一拉,或再一拉,稻草就成了二节或三节,再天女洒花似的洒在田里。整套动作衔接流畅,抛接自如。在劳动者看来,这就是一段正常的劳动过程,而在旁人眼里,那就是一段艺术表现。
劳动创造艺术。劳动就是艺术。
桂桃看着同伴做着这一套动作,简直有点激动了。那圆滑的抛物线,那顺势的切割,那天女洒花般的抛撒,就像是舞台上的艺术表演。一时之间,脚下的节奏又乱了。他赶紧收回来心思,大声地对同伴嫂子说让他来抛一个试试。嫂子点了点头。
桂桃把脱完谷粒的稻草抛了出去,但是是竖着丟出去的,对方根本就无法接,还把稻草撒落到谷桶里。嫂子拿着一把稻草,大声地对桂桃说,要横着抛出去。桂桃又试着抛了几次,就完全掌握了,一整套动作做下来,轻松、顺畅,他没有感觉到劳累,因此收工回家时,他选了一担最满的稻谷挑回队里的仓库。
到了晚上洗澡,桂桃把水往身上一浇,痛得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听见叫声的桂桃妈出来问,怎么了,桂桃。桂桃忍着痛说,没事没事。
桂桃伸手去后背摸了摸,知道是被太阳晒脱了皮。他终于知道那些女人们为什么在烈日下劳动都穿着长袖衣服了,而自己只穿了个背心。
这痛,让他长了经验,记忆深刻。
五
经过一个暑期的锻炼,桂桃感觉自己成熟了许多。新学期开学,他向队长辞了行,让队长安排别人做记工员,同时也请队长多关注桂桃妈。队长打心里喜欢桂桃,还希望他留在队里,但这不可能,不能耽误了年轻人的大好前程。队长说,他会让小水常去桂桃家看看,邻居,方便。让桂桃放心。
安排好家里,桂桃搭早班车到了县城。离开学校几个月,心里是很想同学们的。大家都好吗?想着同学,桂桃很快就到了学校。
到了学校,他却感到奇怪。发现学校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再一看,连学校的校牌都没有了。这是怎么了?他走向门卫室,门卫也是没见过的新人。他问门卫,学校怎么啦?
门卫看看他,说,你是这学校的学生吧,学校搬走了你不知道?
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市里去了。校办在这里留了个地址,你自己看吧。
桂桃拿笔抄下了新地址,边抄边说,为什么搬啊好好的?
门卫没有给桂桃任何答案。
按照门卫给的地址,桂桃急急的来到了新的学校。学校已经升级为师范学院了,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挂在宽阔的校门上方。桂桃有些迷糊,自己读的是中专,怎么跑到大专院校来了?他拿出抄来的地址再对了对,没错啊,的确就是这里。于是他鼓起勇气进了师范学院的大门。
桂桃找到学校问询处,老师给他的解释是,两家师范学校合并,成立师范专科学院,学生延长一年学制,拿大专毕业文凭。桂桃心中暗喜,没想到竟然成了大学生。他按老师的指点,向自己班级的报名处走去。
报名处的老师桂桃不认识,不是以前师范学校的老师。桂桃跟老师说要报名,老师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桂桃的名字。桂桃自己也找了一遍,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怎么回事呢?老师问桂桃你是以前师范学校的吗?桂桃说是啊。那你有没有走错系呢?这里是中文系。老师说。中文系?我在师范学校是语文班的。桂桃说。那没错啊,怎回事呢?老师也感到纳闷。老师说,别急啊,咱们再找找。
这个时候,桂桃就听到有人在叫他:苏桂桃。桂桃回头一看,像是见到了救星,快步迎了上去。班长,你可来了,急死我了。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桂桃一脸的苦相。班长,我刚在这报名,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名字,老师不让报。班长说,怎么会这样。班长又对老师说,苏桂桃的确是我们班的同学,怎么会没名字呢,我来看看。他拿过学生花名册翻起来。
老师说,我们都找二遍了。
最终也没能找到桂桃的名字,班长也急了,问老师,像这种情况,应该去哪里问?
你们去教务处问问吧。老师说。
二个人急急忙忙的跑到三楼校教务处去。教务处主任是位女士,听完他们的陈述,也觉得奇怪。她说,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除非同学犯了纪律被除名了。小陆,女主任对旁边的一位年青老师说,你去档案室找下这位苏……,苏桂桃。桂桃说。苏桂桃同学的学籍档案来。
年青老师拿了把钥匙出去了。女主任说,你们在这等等。
不大一会儿,年青老师就拿着个档案袋回来了。可这不大一会儿,在桂桃这里感觉就像过了一年,春夏秋冬都有了。
女主任翻看着桂桃的学籍档案,桂桃只想伸个脑袋过去看,却又不敢。女主任指着其中的一页说,苏桂桃同学你是被学校除名了,原因是你上学期无故旷课三个月。
老师不是这样的。桂桃急了,快步走到女主任桌前。当时我家里出了急事,我请了假的。班长,我们班长可以证明。
对,是这样。班长说。
可档案里没见着你的请假条啊。女主任说。
老师怎么办呢,我家是农村的,考取一个学校太不容易了,不能因为一张请假条就取消了我上学的资格啊。桂桃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了,班长走过来和桂桃站在一起,帮着桂桃求情,老师,求您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恢复苏桂桃的学籍。
女主任静默了一阵,收起档案说,苏桂桃同学,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真没有很好的办法。你这个除名决定是原来的师范学校作的,师范学校已经解散,原来的领导和老师也调动很大。现在的新学院刚成立,工作千头万绪,所以……这样吧苏桂桃同学,你留个联系方式在这,回家去等,有什么新情况,再通知你,好吧。
老师,求求您,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上课。桂桃的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女主任说,苏桂桃同学你留下来上课也没用啊,没有学籍就不会有成绩,也就拿不到毕业证,白耽误时间白花钱。你还是回家等吧,我一定记着你这件事。
这一圈跑下来,已是下班时间。桂桃已赶不回去了,班长就安排桂桃在还没来报到的同学床上住一晚。
趁着班长出去打饭的时间,桂桃出去找邓意。邓意的同学告诉他,邓意还没来报到呢。
这个晚上的桂桃,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睡在同学的床上,感觉很不真实,这就不是个真实的世界。刚刚暗喜自己要成为一个大学生,结果却连本来的中专生都不是了,竟然还不知道能上哪儿说理去。久久不能入睡的桂桃,趁着同学们没醒,早早地离开了学校。
此时的桂桃,茫然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这城里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而回家又不知如何去面对家人和朋友,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奇妙的遭遇跟别人说清楚。
实际上他是心有不甘,他觉得如果离开了这里,也许这一切就真的与他无关了,一切又被打回原形。
没有了灵魂的桂桃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如一具疆尸。无意识地就到了江心洲公园。
公园人不多,桂桃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下面坐下来,一阵倦意袭来,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坐在亮堂的教室里上课,下了课他就戴着大红花回到了家乡,乡亲们敲锣打鼓地迎接这位家乡的第一位大学生,结果,一阵鞭炮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了。
九月份的阳光,透过雪松细密的缝隙,像一支支带着温度的光针扎在桂桃的身上。桂桃望了望天空,无奈地起身。他知道他此刻能去的地方唯有家。
这趟班车桂桃觉得速度特别快,他还没想清楚怎样跟家里说呢,车就到了台山终点站。下车后,桂桃站在车站望了望家的方向,决定还是先去公社找他爸爸。
苏焕中也很惊讶桂桃怎么就回来了。当他知道桂桃回来的原因后,也让桂桃很惊讶地看到他爸爸一掌拍在了八仙桌上,猛地站了起来,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站了一会儿,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样,软软地坐了下来。桂桃说,爸爸你莫急,也许还有转机。就算改变不了了,我就到家里,也能做一名好社员。
桂桃的反安慰,说得苏焕中眼泡里满是泪,但忍着了没好意思让它流出来。他现在很后悔,早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那怕自己辞了工作回去照顾桂桃妈,也不会让桂桃回来。可现在肠子悔青了也没有用啊!苏焕中让食堂单独炒了两个菜,父子俩一起吃了晚饭,才一起回的家。
桂桃妈对桂桃的回来特别是他爸陪着回来同样感到惊讶。当知道实情后,桂桃妈有了几分落寞。可她却说,回来就回来吧,反正家里也需要你。谁知苏焕中却对她吼叫,这下你满意了,合了你的意了。苏焕中少有的对桂桃妈大喊大叫,而他真要吼起来了,桂桃妈还是怕他的,于是快步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话。苏焕中一早就骑上单车回了公社。
桂桃没有打算出门,因为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没想好怎样回答社员们的询问,甚至社员们的打趣与玩笑,所以桂桃妈叫他吃饭,他也没有出去。
在老道闭关般的三天里,一开始也是很无聊的,桂桃就顺手在爷爷留下的那堆手写药书中抄起一本来看。这本药书很有趣,是一本病历药书。例如
某月某日
六队 彭金平 男 46岁
自述 尿血,灼痛
生地黄 Xg 棕榈炭 Xg
玄参 Xg 阿胶珠 Xg
忍冬藤 Xg 炒蒲 Xg
板蓝根 Xg 黄炒 Xg
地榆 Xg
煎服
五日后愈,尿清。
桂桃越看越感兴趣,觉得是在看一个个人的生命故事,他以前根本就不知道人会得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病,感觉到生命是很脆弱的,好像就没有一个完好的生命体。他想,自己以后会得哪种病呢?会是爷爷记录的哪一种呢?他想像不出来。更神奇的是,在他看来很严重的病,他爷爷就用几种当地普通的草药就能治好。在这三天里,他爷爷的药书激活了他神经中的某些记忆,有几份特别有趣的病历就牢牢地印在了他的心里,甚至有了要像爷爷一样去给人治病的冲动。
有病人才能有病治啊。
看着不愿出门的桂桃,桂桃妈心里不好受。她知道这事跟自己有关系,可也不能怪自己啊,谁让自己这么倒霉给跌伤了呢。她就出门去找妇女主任小水,她知道桂桃还能听小水的话。
小水听说桂桃被除名,心中也愤恨,可恨归恨啊,难道还不能见人了。放心吧婶婶,这事我能办。
小水就到了桂桃家,哐哐地敲门。
谁啊?桂桃在门里问。
小水嫂子,怎么的,回来了还不见嫂子了?开门。小水在门外说。
门开了,桂桃手里还拿着一本发黄的药书。
不读书还不活人了?咱苏家队二百囗人都没怎读书,不都活得好好的。就算不读书了,你桂桃还是秀才,还是咱苏家队学问最高的人,都得敬着你。别想那么多了,一切照旧,晚上还去队里当记分员去。说好了哈。
就这样,桂桃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状态。
在农村,“双抢”与秋收之间会有一个相对松闲的农闲时间。县里就号令公社和大队,抓紧时机,完成好各自的计划生育任务。
为了完成好计划生育任务,大队抽调各生产队干部,组成了三个工作队,分片包干协助各生产队完成任务。正好桂桃回来了,小水就跟桂根队长建议,抽桂桃去参加工作队。
桂桃没有作过这项工作,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心想,去了再说吧。他跟着工作队来到了隔壁的七队,却意外地看到了苏晴也在。这让他的情绪好了许多,不由得叫了一声:苏晴。
因为工作队要来,苏晴就被队上安排来做接待工作。听到有人叫,苏晴抬头看见是桂桃,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学校上课吗?怎么参加工作队了?
苏桂桃,你怎么来了?
我是工作队的。
你怎么不去学校上课?
……
是不是被学校开除了。苏晴笑着说的。
哎,还真被你说对了,开除了。后来桂桃回想起这一幕,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在苏晴面前这么轻松就能说出自己被学校开除的事。
我开玩笑说的,你别介意呀。
不开玩笑,是真的。桂桃很认真地说。
啊,怎么回事,你犯啥事了?苏晴也很认真地说。
嗯……以后慢慢跟你说,今天先做事。
在队干部的带领下,桂桃跟工作队一起,去后山半山腰的一户老表家作工作。工作队里有位姓周的大队干部,嘴特碎,闲不住。见桂桃年轻,就说,你这是第一次出来做计划生育工作吧,真蛮难还蛮辛苦,以后你就知道了。不过也蛮锻炼人的,还有蛮多有趣的故事。要不我先说一段?也不管别人听不听,爬着山,喘着粗气,就自顾自地说开了。
他说,有一次我们工作组在计生对象家蹲守了整整五天,这天终于看见工作对象一家四囗趁着夜色回了家。组长一声令下,工作组全体立刻冲进了他们家。那时我年轻,一马当先,直接冲进了他们睡觉的房间,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我伸手就把他们的被子掀掉了,看你们还往哪里……我话没说完就吓得愣在了那里。那女人竟然没穿裤子,又大又白的屁股在手电光下泛着光。那女人“啊”的一声,“遭天收咯”极速地把睡在里边的小孩抓起,猛砸在自己的大腿之上。我反应过来,立即关掉手电,退出了房间。
桂桃听完了故事,却没有从故事里悟出点什么来。以前也听大人们聊计划生育的事,都觉得与自己无关,没想到今天自己也将成为别人聊的故事。
中午回到队里,苏晴就跑来找他,告诉他上午成绩不错,一共做了六台手术。二个女扎,一个男扎,三个上环。说完了这些,苏晴就急着要问桂桃的事情。
桂桃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因为回家照顾受伤的妈妈,旷课三个月被学校除名的事跟苏晴说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就像跟好朋友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苏晴知道了桂桃的遭遇,心里也为他感到惋惜,可也觉着自己与他突然就亲近了起来。在学校时,男女同学间是不说话不交往的,作为班上学习委员的桂桃,有时会代替老师布课,或收作业本,偶尔会与女生有话说,但也仅此而已。苏晴在班上的几个女生中算是漂亮的,身材很苗条,还没有长开的屁股很优美地调节着上下身的比例。眉毛细长如一页柳叶,柳叶眉下也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时眼晴不完全睁开,给被看的人一种媚媚的感觉,有些勾人。每到星期六放学回家,桂桃总会瞄准机会,跟在苏晴的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桂桃心里是想,这么漂亮的女同学,自己有责任保护。二年初中,桂桃就这样作了两年的护花使者,终究也没有过近距离的单独接触,其实俩个人心里都很认可与享受这种状态。
俩个人很舒适地聊着,就听见临时手术室那边一阵喧闹。为了便于计生任务的完成,县里给较大的村组建了临时手术室,设备、医生和护士全部由县医院支援。大家吵吵着让护士讲讲护理中遇到的笑话。一位四十岁模样的女护士就说,做男扎术的时候,我们护士要先把男士那地方的毛给剃了,一是便于手术,二是卫生防感染。基本上这个时候男人心里都是害怕的,所以你怎么样弄,他那东西也是死蛇一条,软软搭搭。今天咱们不也做了一台男扎术吗,当我给他那里刮毛的时候,他那东西还慢慢地硬翘了起来。我轻轻地骂一句,流氓。顺手就在器械盘里拿起一把镊子给他那东西一镊子。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女护士又说,其实我们女人就喜欢这种男人,功夫不错。
又一阵大笑。
听着那边的喧闹,桂桃与苏晴也不好意思说话了,尬坐着。
这一天,队长苏桂根邀请所有的队委到他家里吃饭。这是刚过完春节不久,该走的亲戚都走过了,该请的朋友也都请过了,这个时候请队委们吃饭自然是属于工作性质,而且桂根还明说了,要一早来,有事要商量。桂桃就想,往常商量队务都是在队上,这次改在队长家,还请饭,是为啥呢?
大家都来得早,队委7人都到了,小水来得最早,都帮桂根嫂子忙活一阵了。桂根说小水别忙了,都到客房里来商量事。民兵排长苏焕良就说,桂根叔啥事啊,搞得有点神秘哎。桂根没有理他,从床头上拿出一个笔记本来,笔记本里还夹了一张报纸。
桂根让苏焕良把房门关上。他看了看大家,说今天这个会是个保密的会,不管谁说了什么,都只在这个房间里,出了这个房间就当没说过了。这几句开头语,搞得大家都望着桂根不敢出大气。
公社召集了队长以上的干部开了个会,会议就一个内容,分田到户,不再搞集体了。可能有人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各种传言,这次是真的,中央已经下了正式的文件,这个报纸上都登了。桂根拿出笔记本上夹着的报纸说,桂桃,你来念得给大家听下。
桂桃接过报纸,打开,找到一篇题目被钢笔划了框框的文章,问,是这篇吗?桂根点了点头。
桂桃念着,大家听着,房间里静静的。
念了一阵,桂根说莫念了,文章蛮长。总之就是要把田土山林还有队上的耕牛农具等等都分到户上去。早几年,安徽那边有一个地方,有十八户农民就偷偷地把土地分到了户,还写了血书,哇好以后如果上面发现了要治罪,大家一起担。如今上面晓得了,也没有什么事。所以分田到户是肯定要搞的。大家怎么个想法?
对于此事,可能有人听说过各种传闻,但没有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来,也就没有认真去想过。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都巴巴地望着队长桂根。
桂根就说了,中央要办的事,没人挡得住。既然要办,我们就把它办好。第一是把帐算好。有几多山有几多田,要清清楚楚。山林田土按人分,见人一股,不分男女老少。好田和瘦田要搭配,经济林山与光山要搭配好。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分田到户可以搞多久,也不知道以后我们这些队干部还要不要。要我说哈,屋场后面的禁山是不能分,一定要留到队上。牛跟农具有想要的先报名,人多的话可以几户人共同分一头牛。还有就是欠了队上债的社员,一定要先还清债务才可以参加分田。
这件事请会计辛苦下,算清帐。桂桃这段时间就帮到会计算帐。帐算清之前一律保密哈。我目前想到的就这些,你们还有什么想法么?
桂根队长接着又说,人囗以户囗册为准,当然也要实事求是,死了没去消户囗的肯定不能算,还在肚子里没出来的算不算,大家说。桂桃,你不是打算今年冬天结婚么?先把结婚证扯到,这二天就把户囗给上了。
桂桃答应,哎。
自从那次计划生育工作俩人再次相遇后,苏晴就感觉到与桂桃亲近多了,一有机会就会来找桂桃玩。这期间桂桃也去学校找过领导,但一切都不可改变,桂桃也就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地回家务农了。苏晴也就觉得与桂桃门当户对了,她甚至到桂桃家帮忙做家务,桂桃妈看着麻利的苏晴,心下也是喜欢的,也有收她做儿媳的心思,就是有些不满意苏晴的身材,太瘦了,不利于生崽。但小水的一番说辞,解除了桂桃妈的顾虑,终于定下了这门婚事。
桂桃急急找到苏晴,说了队长让她们赶紧扯结婚证上户囗的事。
当年搞集体时,社员们是靠劳动工分在生产队按劳分配,获取收益,维持生计的。劳动力多的家庭,生活会相对好一些。所以农村的婚嫁事务,多数是安排在冬季进行的。一是冬季农活少,有时间安排这种需要动用较多人员的事项,二是女生又在娘家完成了一年的劳动,挣了一年的工分。
当苏晴听到桂桃要提前结婚时,心有不悦,说,先上了你家户口,那我家不就要少分一个人的田亩,再说,突然提前,我爸妈也不能同意,什么都还没准备。
这次桂桃约苏晴是在猫子峰上。猫子峰是苏家队周边最高的山峰,天高云淡时,能隐约看见百多里以外的县城。三月底的春风吹来,松涛阵阵,让人身上陡增凉意。桂桃伸手拦过苏晴说,一切都按原计划,只是提前扯了结婚证上户囗,好分田。
苏晴说,你家分田了,我家不就少分了一个人的田吗?
可你马上就要在我家过日子了,不对,是我们家。这样才公平嘛。桂桃说。不然你吃啥?
就吃你啊。苏晴抓过桂桃的手,装得很狠地咬了一口。
桂桃假装很痛地“啊”了一声,顺势把苏晴压在了山顶上。
就这样,这个冬天,桂桃顺意地把苏晴娶回了家,从此,苏家开始了一家四口热热闹闹的日子。
热闹是真热闹了,就是热闹得有点鸡飞狗跳了。因为一年过去了,苏晴的身材还是那样苗条,肚子竟然没有一点反应。首先是桂桃妈撑不住了,既而开始指桑骂槐。一大早打开鸡笼门,放出一群鸡,从葫芦勺里抓一把谷子,有时会是一把玉米,喂鸡,嘴里就说开了,吃吃吃,每天就知道吃,连个蛋都不会生,养你有什么用。
其实桂桃俩口子早就觉到了不对。那天晚上,二个人又努力了一番,静下来了,桂桃说,晴,按理我们也算是够努力的,你这肚子怎么就一点反应没有呢,难不成你这块地还真种不出庄稼来?苏晴拍了桂桃一巴掌,谁知道是地的问题还是你的种子问题?装作生气样,转身就不理了桂桃。桂桃想起了爷爷的那堆药书,想从药书中找到办法。
爷爷的那堆药书没有做很好的分类,有的被水浸过,字迹已经洇开,不能辨认,有的被虫鼠咬过,缺边缺角缺笔画。桂桃用了好几个夜晚,终于找到一个病例。
X月X日
婚后三年不孕
汤药
当归 克 白术 克
获多 克 生地 克
川芎 克 人参 克
白芍 克 牛膝 克
砂仁 克 香附 克
丹皮 克 制半夏 克
陈皮 克 甘草 克
生姜 克
水煎空腹服。
X月Ⅹ日 患家报喜,于X月Ⅹ日喜得贵子。
最后的一行字,墨色与前面的方子墨色有明显的不同,说明是后来另加上去的。
桂桃按方取药,特别用心,当地能采着的药他坚持要自采自制,没有的才去乡卫生院或县城医院买。苏晴也不是特别的相信桂桃,还怕有坏处,但有总比没有强,桂桃又把爷爷的药书给苏晴看了,苏晴也就大着胆子同意喝药。
看着小俩口的努力,桂桃妈也高兴,竟然把一只老母鸡给杀了,炖汤给苏晴喝。杀了就杀了呗,可桂桃妈非要念一句,反正是不下蛋的鸡,养着也是浪费谷子。
偏偏这句话就让苏晴听见了,苏晴死活不愿喝这碗鸡汤。桂桃千劝万劝,拿出“骗妹子过岭”的口才,才让苏晴眼含着泪喝了鸡汤。真不知道这委屈喝的鸡汤,能有正面的作用吗?
又过了大半年,苏晴的肚子仍不见有变化,桂桃妈的脸色就日见变黑了。进进出出的,不是把地上的竹篙椅踢翻在墙脚,就是把手上拿着的勺啊篓啊故意甩在地上。有时还特意要站在小俩口房间的窗外面来把鸡食,遭天收咯,养你几年都不生个蛋,还好意思来抢食。伸脚就把鸡踢得膨膨飞。
房间里的小俩口,躲又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苏晴气恼地把自己全身包括头都藏进被子里。
苏晴突然反应过来,把被子一掀,说,苏桂桃,你妈整天的指桑骂槐,这生不出崽来,好像指定就是我有问题,还不定是谁的问题呢。
这……我……
我什么我?不行,我们一起去医院做检查,看到底是谁有问题。
桂桃不愿意去,自己怎么会有问题呢。可经不住苏晴的劝、闹,也好出去躲躲桂桃妈,就答应了和苏晴一起去县城医院做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苏晴的输卵管堵塞,目前条件下无法怀孕生崽。
苏晴在医院就哭了,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桂桃本想陪着苏晴在县城玩二天,帮苏晴散散心,可苏晴哪里有心玩?二人当天就回了家。
桂桃妈逼问桂桃医院的检查结果,桂桃第一次对桂桃妈发了火,问什么问,问什么问,谁都没有问题,是我自己不想生不可以吗?说完摔门而去。
桂桃妈跌坐在门厅的竹篙椅上,伤心地哭述起来,老天啊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你公老子(爷爷)就是一根独苗传下来,到你爷老子(爸爸)还是独苗一根,你到好,干脆不生,你是想绝户啊你啊。苏焕中你个背时鬼,你把家交得把我就不管不顾,哪日我死了哪里有脸面去地下见你家祖上,我怎么向你家祖上交代哦。我是真的后悔啊,当时就应该坚决反对你娶她,屁股上都没有二两肉怎么会生崽,果真就中到我的口里,报应啊。
这个夜晚的苏家队特别的安静,除了桂桃妈的哭声,连村子里的狗都没再叫一声。
当晚,精神几近崩溃的苏晴向桂桃提了二个要求,一是离婚,她担不起导至老苏家绝户的责任,二是搬出去单过。
这哪一项要求都不是桂桃能答应的。
这一日,台山乡集镇上当闹,苏晴跟桂桃打了声招呼,说去当个闹就走了,可到了晚上也不见苏晴转回来。桂桃问桂桃妈,桂桃妈也不知道,桂桃就到小水及苏晴要好的几个姐妹家问,都说不知道。桂桃急了,骑上一辆28自行车就往苏晴娘家跑,苏晴娘家也不远,桂桃心急骑得也快,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到了一问,娘家也没有苏晴的消息,于是大家分头去找。桂桃骑上车又往回跑,沿着去台山集镇的机耕道一路找过去,连路边水沟和茅草窝都扒开来找过,一直找到了集镇旁边的荷花潭,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荷花潭水仍然是咕咕地冒着,清澈见底。桂桃心里开始慌了,脚底下开始发飘了。他不知道苏晴还能去哪里,他不敢想像苏晴此刻会是一种什么状况。
桂桃去了乡政府找苏焕中。
苏焕中知道了苏晴失踪一天的情况,感到事态严重,带着桂桃就去敲开了乡派出所李所长的门。
李所正好值班。李所说,还没到24小时,还不能报失踪人口。分析一下,既然本地各处能找的你们都找过了,那就只能往外找了。如果没有特别的交通工具,本乡对外就只有每天一趟的班车了。如果幸运,也许还能在县城找到她。
经李所这么一分析,桂桃就要连夜骑车往县城赶。李所说百多里路呢,黑灯瞎火的即使路上不出事,到了县城你也累个半死,还能干什么?我这所里的警务车值班也不能动,老苏你回乡里找找书记,调用一下乡里的那辆破吉普呗。我这里就跟县公安局的战友联系,让巡逻队多到车站和附近的旅馆转转。哎,桂桃,你老婆长个啥样啊?有没有带相片来?
桂桃粗略地说了说苏晴的样子,就急急地跟着苏焕中乘乡政府的吉普车连夜赶到县城,在县城的二个汽车站及车站周边的旅社寻找,意无结果。第二天二人又寻找了大半天,连苏晴的影子都没寻着,二人只好搭下午的班车回了台山乡。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
六
经过了家里的这次变故,苏焕中就有了退意,辞职回家。他觉得自己一生都交给了工作,对家是有愧的。可是回家后心境就变了,人就没了生气,加之朝鲜战场留下的旧伤复发,没两年,苏焕中就把自己交待了,进了后山的祖坟。
家庭的变故也让桂桃妈一病不起,没出半年,也随苏焕中去了。
从此桂桃成了孤家寡人,生活没有了正常的轨迹,人就成了村里的一丝游魂。整天不是睡觉就约人打牌,餐食也是能蹭一餐蹭一餐,不能蹭了就饿着。村前大塅的田亩中,唯有他家的那丘田四季都与众不同,周边田地里长着黄澄澄的稻谷时,他的田亩里长的是青绿的草,周边田地里种上了青翠的冬季作物时,他的田亩里是枯黄的草。桂桃的田亩成了村中之眼。
分田下户以后,生产队就留了队长一个干部,也不叫队长,叫组长,村民小组组长。桂桃也不能在队里混了。这期间有人给桂桃带过信,说在深圳的某某地方见过一个女人,活像苏晴。桂桃二话不说就往深圳跑,可转了一个星期他也没见着一个像苏晴的女人。但深圳之行却让桂桃大开了眼界,他特别记住了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回来之后,就天天往大队跑,现在不叫大队叫村委会了。跟村干部吹深圳的现代化,说深圳满大街的打工美女。今天说咱们村里应该这样发展,明天说咱们村里的某某地可以搞开发,一天一个主意。开始村干部还给他倒杯开水递支烟,时间长了,大家就烦了他,可桂桃自己不烦,渐渐地就当自己是村干部了,村里有客饭的时候,不用别人招呼,桂桃自己就上桌陪起了客人。
支书也姓苏,觉得这样很不成规矩,有时还不方便,造成误会,还影响工作。自己又不好说,就问村干部们有什么办法,或者可以介绍他去打零工,把他送走,越远越好。村会计就想起来,他们屋场有人在隔壁县煤矿挖碳,说是老板还要招人。
就他?挖碳?省省吧。
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这样啊,苏会计,你让你屋场那人把桂桃招走,多说好话,骗走都行,越快越好。书记说,这事就你负责,办成了,我私人请你喝顿酒。
也不知道是哪个点打动了桂桃,他竟同意去隔壁县煤矿挖碳了。
七
桂桃去的这个煤矿是个私人矿,规模中等,有三个矿洞,三个采掘面。桂桃是第一次下井挖碳,还没到一个星期,新鲜感一过,他就受不了了,要走。
带他出来的老乡就劝,说你这样做几天就走是结不到工钱的,白受累了。再坚持一下,等到能结工钱了再走也不迟。桂桃想想也对,钱是祖宗,不能白干啊。于是就又留了下来,人是留下来了,精气神没了,干活也就是磨洋工。可桂桃运气好,刚刚坚持二天,他所在的采掘面就发生了坍塌,二个挖煤的碳牯佬被埋在了煤堆里。这个时候的桂桃精气神就回来了,和工友们一起把被煤碳掩埋的二个工友抢挖了出来,而桂桃凭着他的医药知识而釆取的救治方法,对二个工友日后的康复起了极大的作用。
煤矿老板知道了桂桃的事情后,极力劝桂桃留下来。而桂桃经历过这件事后,更加坚定了他离开的决心。
其实煤矿老板留桂桃是有私心的。老板姓朱,生有一双女儿,如花似玉,被视为掌上明珠。小女儿桃花在一次上体育课时突然跌倒,此后,跌倒就成了常事。朱老板带桃花看遍了当地的所有医院,却查不清病因。后来到了上海才知道,桃花得的病叫渐冻症,和英国科学怪才霍金得的是同一种病。治疗大半年不见效果,桃花从此过上了轮椅上的生活。
回到家,朱总为女儿访遍了各类名家,各种秘方偏方都试过,毫无效果,煤矿上赚的钱也大部分都花在了小女儿身上。说实话,几年下来心力焦粹,渐渐有了要放弃的想法。
煤矿塌方事件后,朱总知道桂桃懂点医术。说实话,朱总并不对桂桃抱多少希望,只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成活马来医。或许某个民间偏方就对症了呢?人总是在绝望的时候还怀着一线希望的。朱总就在一天晚上请桂桃在街上的小酒馆里吃了一餐饭。朱总把小女儿的病跟桂桃说了,问桂桃能不能治桃花的病。借着酒劲,桂桃竟然满囗应承,答应治桃花的病,其实,对于渐冻症、对于霍金桂桃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医术即使治不好桃花的病,也不会治得更坏。桂桃提出,治病要到他家去,因为每天要煎熬汤药给病人泡澡,而在这里自己又不方便照顾女病人。
朱老板思虑再三,对桂桃说,桃花就跟你回家治病,你亲自照顾她可能治疗效果会更好,除了付你医药费外,我每个月给你发工资,就当你还在矿上上班。
对于四十多岁的桂桃来说,这是件很尴尬的事。他当然愿意有机会去照顾一位青春少女,即使她是一位病人,更何况可以逃离艰难的矿工生活,发挥自己所长为病人服务!但这又确实是一件太难做的事。
桂桃借着酒意点了点头。
都说病人无尊严。还好,桂桃对桃花十分尊重,照顾很周到,给到桃花兄长般的感觉。几个月的治疗,桃花的病有了一些改善,桃花竟也愿意让桂桃亲自为她泡澡。
天下人最愿意议论的就是男女之事。渐渐地,风言风语就在村庄里传开了,也传到了邻县的朱总的耳朵里。这天,一辆双排座小货车停在桂桃家,生生地把桃花接了回去。
桂桃自此又成了孤家寡人,常常骑着一辆新买的雅马哈摩托车往村委会跑。村干部们又开始烦他,就常常拿他开玩笑,什么老牛吃嫩草啦,什么阴阳双修啦,他也不恼,就缠着书记要批准他吃低保。桂桃也骑雅马哈摩托车去过邻县,偷偷的找老乡矿友打听桃花的情况。老乡矿友哪知道朱总的家事,只是道听途说的听说他们家对桃花反倒不好了。
这一日,桂桃又赖在了村里。村干部接一电话,是个女声,听了半天才搞懂,竟是找桂桃的。桂桃接过电话,只听不说,村干部们也都停下手,静静地偷听。桂桃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撂下电话,冲出办公室,发动雅马哈就跑了,留给村干部们一头雾水。
原来,桃花回家后心情不好,又断了桂桃的治疗,病情就常常反复。家人因各种传言,也对桃花的照护有所放松。有一回洗澡,妈妈失手没抱住,让桃花跌在了地上,妈妈一时腰痛又没有及时去抱她,让她产生了心理暗疾,认为家人都嫌弃她了,甚至认为要害死她。整日里疑神疑鬼,防范着别人。正好这日家里没人,桃花叫来她的闺蜜,让闺蜜给桂桃打了这个电话,让桂桃赶紧来接她走。
桂桃一阵风似的飙车到了邻县,她按桃花闺蜜的安排,把车停在桃花家对面的巷口,等待桃花闺蜜的召唤。
待俩人都“确认了眼神”,桂桃快速跑过街道,在桃花闺蜜的引导下进入桃花家。见到桂桃的桃花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自然地叫了声“桂桃哥”,就伸出双手要桂桃的抱,并要桂桃快点带她走,不然她会死在这里。
此时的桂桃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许受当时的气氛所感染,一股浩然正气在胸间回荡,二话不说,抱起桃花就走。桃花闺蜜顺手拿起条毯子追出去,说,带上件衣服。
桂桃把桃花安坐在雅马哈上。怕她坐不稳,拿出一根平时用来捆绑货物的两头带铁钩的橡皮绳,把桃花和自己绑在一起。桃花闺蜜追过来把毯子给桃花放好了,俩人含泪抱着不放。桂桃怕桃花家人回来发现,催着桃花,雅马哈一声吼叫,走了。
从桃花家到桂桃家有很长一段山路,路面不好,一路颠簸,桃花很自然地抱住了桂桃的腰。这一抱,桃花感到很踏实,很有依附感。这一抱,却让桂桃冷静了下来,他感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他想像不出自己这一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既然想像不出那就不想了,义无反顾。
翻过前面那个山坡,离家就不远了。桂桃放慢了些速度,好让桃花能舒服些。桂桃问桃花累了么?要不下来歇一下子。桃花说还行,能坚持。桃花又说,哥,你害怕吗?
桂桃没有回答。
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天空突然就下起雨来,还是瓢泼的那种。桂桃给雅马哈加速,想冲过山坡,刚冲到半坡,一个侧滑差点甩倒,雅马哈也熄火了,再打就打不着了。
俩人已经是落汤鸡了。桂桃解开橡皮绳,下车,给桃花披上毯子,想推着雅马哈走。路面又滑又陡,推不了几步已是精疲力尽。桂桃停稳车,把桃花背在背上,看了一眼雅马哈,走了。
此时的桃花,已是泪水和着雨水满脸流,她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山后不远是桂桃的舅舅家,桂桃把桃花安置在舅舅家,给她煮了碗姜汤水喝下,就返身去把雅马哈推了回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俩人都累了,这一夜就住在了舅舅家。桃花害怕,要桂桃陪着。俩人就各自一头和衣而卧。
第二天桂桃和桃花回到家,朱总早已在家等着他们了。
桂桃有些害怕,不敢走近前去,在自家门前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朱总很理智,是一个人来的。他朝桂桃招招手,说,怎么,还不想让我进屋?桂桃抱着桃花,怯怯地前去开门,朱总,你请进。
桂桃把桃花在床上安置好,朱总就过来问桃花,好不好?又说,你个傻妹子,咋这么心狠呢,爸妈都不要了?爸妈疼你还不够,谁还会害你,你这不伤爸妈的心吗?现在爸爸认真地问你,你是真的想留在这里吗?
桃花小声地告诉爸爸,她想留在这。她说,桂桃哥一定可以治好我的病。
朱总默默地看了桃花一阵,就把桂桃叫到了外面厅堂里。朱总说,苏桂桃,今天这事可大可小,不管是桃花让你去的还是你擅自带桃花走的,我都有办法把你告成绑架,你信不信?!桂桃点点头又摇摇头。
朱总从手包里拿出一叠钱,说,苏桂桃,桃花这么信你,我作为父亲也只能信你,毕竟她才是病痛的承受人。这一万块钱你先收下,算是桃花的生活费也好医药费也好,随你想。就有一点,必须全力照顾好桃花,至于治疗,我们对你也没有发言权,你尽心就好。能做到吗?
能做到,朱总。桂桃赶紧回答。
从此,桂桃与桃花开启了俩个人既治身又治心的别样生活。
八
为了治疗桃花的病,可以说桂桃是用尽了心思的。他几乎把爷爷留下的所有药书都重新看了一遍,想从中找到某种启示或途径,但似乎没有结果,他细心地观察桃花的细小变化,时时与桃花进行交流,体会她的感受,从而调整他的药方。他继承了爷爷的传统,对桃花的每一次用药,每一点效果都进行记录。只要是有阳光的日子,他都把桃花抱到屋前的坪地上晒太阳,他认为,阳光对于人类是最好的药剂。
天佑桃花。三年来,桃花的病虽没有看得见的好转,却也没有明显的加重。桃花感恩桂桃,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桂桃。又一年,桃花竟奇迹般地生下个女儿,桂桃给女儿取名苏奇奇,他说这是他奇妙的医术结出的奇果。
得知桃花生了个女儿,娘家人自然是高兴,满月的时候,朱总带着娘家一帮人到桂桃家,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酒席,既是满月酒,也是桂桃与桃花的结婚酒,俩人正式结为夫妻。考虑到桃花没有能力带孩子,桂桃也不能既带孩子又照顾桃花,朱总决定把奇奇带到姥姥家喂养,好让桂桃一心照顾好桃花。
桃花生下奇奇后,桂桃在乡村间的名声就传开了。十里八乡的村民有了疑难杂症也都来找桂桃诊治,甚至普通感冒也有来桂桃这找药的。当然也有治好了的也有没啥效果被耽误了治疗的。名声传到县城,县里的卫生部门就下来调查,发现桂桃没有任何行医资格,属于非法行医,犯法了,要处理,罚款。可看看桂桃家的情况,处理不下去,就警告桂桃不准再给村民看病了,否则会刑事处理,要坐牢的。桂桃诺诺地答应了。
日子归入平静,桂桃一心照护桃花,继续用心给桃花治病。桂桃住的房子还是他爸妈留下来的土砖屋,年久失修,下雨时雨水顺着碎裂的瓦缝流到土砖墙上,有的墙面已经冲出了水沟,看着蛮危险的。县城里有一家爱心基金会听说了桂桃的事,就派专员来桂桃家慰问,看了桂桃家的居住条件,专员就写报告给基金会,请求帮助桂桃改善居住条件。
桂桃在猫子峰脚下有一块旱地,经村委批准,这家爱心基金会就在这块旱地上为桂桃新修了一套平房。桂桃又向村委打报告,要求解决桃花和他吃低保的问题,经上级批准,低保也落实了。过了二年,桃花又怀孕了,可是难产,桃花死了。
从此,桂桃又是从前的桂桃了。三五个月可以不理发,十天半个月不刮一次胡子,一件纯色的衣服可以穿出几个色差来。那辆雅马哈摩托经过几年的摔跌,跑起来的声音跟手扶拖拉机差不多,一听声音,村干部们就说苏桂桃这个狗x的又来了。有时村干部当面怼他,他也不怒不恼,继续跟你聊,自己倒水喝。
村里批下来一个“村村通”公路的改扩建项目。项目完工后,一位知情人找到桂桃,想邀上桂桃一起,举报村主任在项目建设上做手脚,贪了钱。知情人说了半天怎么做的手脚,桂桃也没听懂,云里雾里的,就问知情人是不是真事?知情人说我有凭证啊。桂桃说,那就行了,告!
还真给告准了。纪检委的下来一查,村主任不只在这一个项目上做了手脚。村主任被撸了,还到班房里住了一年多。
从此村干部们都怕了桂桃,当然也不是怕,是讨厌,当他是村里的一根搅屎棍,都躲着他,有时躲得村办公室就剩了桂桃一个人,他倒没事人似的,当起了村里的值班员。村干部就说,这样的搅屎棍不治治他不行,干脆把他的低保下了。
九
时间来到了2014年。中国郑重地向世界承诺,将在2020年消除贫困,全面走向小康。一场精准扶贫,攻坚克难的战役在中国大地上展开。
县里组织千名干部下基层帮扶,要求每位公务员帮扶1—3户贫困户。县教体局帮扶的地点是台山乡的苏家村。
邓意从师院音乐系毕业后分配在县二中教音乐课。在建党八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中,邓意被教体局借调到局里帮忙组织活动,这一调就留在了局里。
听说要去苏家村帮扶,邓意想起了苏桂桃。当年转到师院读书后,邓意再也没有见到过苏桂桃,她不知道桂桃为什么没再来上课。转眼几十年,邓意再也没有苏桂桃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了,他还记得自己吗?
大巴车进入苏家村,邓意依稀记得桂桃家的位子,因为她曾经在里面住过一夜。可现在她看到的却是一栋残破的土砖屋。瓦破墙残,绿苔丛生,荒凉凄寂。邓意的心里不禁生起一阵难受。她想,也许桂桃走出了苏家村在外面发展了?或者家庭发生了什么变故,已经……她不能再想下去,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村干部们对帮护干部的到来热烈欢迎。村扶贫专干宣读了帮扶干部要完成的工作事项以及下村入户应注意的事项,接着就宣布了帮扶干部对接的帮扶贫困户。
邓意很清楚地听见村扶贫专干念到邓意的帮扶对象叫苏桂桃!她这才确定苏桂桃还在村里,几十年没见,他竟混成了贫困户,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邓意有些激动,想尽快见到苏桂桃。
确定为帮扶关系后,分片村干部会把帮扶对象的基本情况向帮扶干部作一个简单的介绍。而分管苏桂桃的村干部,却并没有介绍苏桂桃家的基本情况,只把他认为要特别注意的情况告诉了邓意。他说,苏桂桃就是一个搅屎棍,在乡里、村里都是名人。天天往乡里、村里跑,隔三差五的就告你一状,乡、村干部都烦着他呢。作为帮扶干部,你可千万别轻易给他什么承诺,否则冇屎都会嬲出你的尿来。村干部说完,立即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位漂亮的女干部,方言土语糙了些,尴尬地笑了笑。
邓意想,桂桃怎么就成了一颗难理的刺儿头呢?趁着村干部去拿桂桃的扶贫档案的间隙,邓意在心里暗暗地给桂桃画起了画像。
村干部拿档案回来,后面跟着一人。
这人一件短袖丅裇,已看不出原来的本色,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一米五几的身材,却斜挎了一个大大的包,长长的挂在屁股后边,邓意的同事叫它打屁股包,整个人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看着难受。也不知有多久没剃胡子了,足有一公分多长,比头发也短不了多少,一样地花白着。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有神,目光直视着你,却有意下拉着眼皮做着遮掩,眼神里透着精明、惊慌,以及几分农民式的狡猾。
村干部说,这就是桂桃,正好就在村里。
邓意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与她心目中的桂桃完全对不上号,就与她刚刚在心里暗暗画的像也相差十万八千里!邓意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说苏桂桃你还认识我吗?
后来邓意回想起来,应该是苏桂桃此时的眼神惊到了她。
三十几年来,邓意的面貌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连一头油亮的乌发都还是学校时的式样,这一切都深深地留在了桂桃的心里。当邓意问桂桃还认识她吗的时候,桂桃心底珍藏的一切突然翻腾了起来。他拉着村干部转身而去,把一头雾水的邓意懵在了会议室。会议室外面的走廊上,桂桃有点急迫地对村干部说,领导给我换一个帮扶干部!换?为什么,难道你还嫌弃这么漂亮的帮扶干部?不是,反正你帮我换一个,不然我就不当贫困户。
嘿,苏桂桃啊苏桂桃,给你脸了对吧。这贫困户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的吗?有本事你别活成这样啊!评定的贫困户通过电脑系统上报了,你想改也改不了了。你给我进来。村干部一把把桂桃扯回了会议室,说,我现在把你交给邓领导,让邓领导来帮你。
站在邓意面前的苏桂桃,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看下邓意。邓意扯过来一把椅子让桂桃坐,轻轻地说,桂桃坐吧,坐下来慢慢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来上课,为什么不来找我?
桂桃一直没有说话,他没有确定该不该对这位曾经有过情意的女同学说自己,更不知道这几十年的风雨又该从何说起。
场面有些尴尬。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更让会议室显得寂静,从后山吹进来的风,带着一股松木的香味。邓意说,桂桃,不带老同学去家里坐坐吗?
桂桃小声说,家里实在是……
实在是啥呀,走吧。邓意过来拉桂桃,他已是无可回避。邓意主动坐上了桂桃的雅马哈。
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山道弯弯,凉风习习。一路上,当年在学校讨诗、谱曲、练唱、表演,一幕幕青春的场景都在邓意的眼前闪现,就像路两旁快速退去的草木。邓意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到了家,桂桃停好雅马哈,从厅屋里搬出二张竹篙椅放在屋檐下请邓意坐。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让邓意进他的家,里面脏乱得下不去脚。邓意问,你家里人呢?家里就我一个人。桂桃答。可资料上显示你还有一个女儿啊?
桂桃双手撑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囗气:女儿,我也见不到她的面啊。
一阵山风吹来,带来一股沁脾的气息。气息中浸染的是桂桃三十多年的戏剧人生。桂桃最后说,女儿奇奇现在在她外公家读私立学校,不让我见了。
桂桃的叙述,听得邓意五味杂陈,心里难受。她很想给桂桃一个拥抱,但她知道她不能。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一言不发,进到桂桃家,给他收拾起家务来。
一个家庭没有了女人,家也就不成其为家。邓意用了几十分钟时间把桂桃家的厅堂收拾整理打扫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邓意没有说一句话,但她的心中却波涛起伏。三十多年前的苏桂桃已经死了,我还能起死回生吗?邓意想。
邓意让桂桃坐到自己的旁边来,她深情地说,桂桃,我们曾经是同学,是要好的同学。这几十年来我们都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艰难曲折的生活,难为你了。但是你也被这生活打倒了,你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生活。曾经青春的、才气横溢的苏桂桃不见了。我喜欢看到那个时候的苏桂桃!我能看到吗?
苏桂桃不吭声。
你现在评为了贫困户,一个大男人,身体健健康康的,连自己的吃食都混不到,你还怎么养孩子,我要是孩子外婆,我也不让你见孩子,不想让孩子见到一个这么颓废的爸爸。
现在政府下决心让贫困户走出贫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桂桃,我们不说大话,我们摆脱贫困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老丈人面前能抬起头来,为了女儿奇奇能回到自己身边。我不只是为了完成我的帮扶任务,我是要找回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苏桂桃。邓意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一直低着头的桂桃,轻轻地发出了抽泣声。
邓意拍了拍桂桃说,桂桃,你想想,你善长做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特长?或者是哪块山哪丘囗可以干什么?
桂桃说,几十年来什么道艺也没学到,尽学人上访告状了,就是以前学得的犁耙,现在基本也都交还给师傅了。我曾经也想过,就在后山的油茶林中间开出一块地来,养几百只鸡,白天鸡就在林地吃草捕虫,晚上再收回来。鸡生蛋,蛋生鸡的,养活自己肯定是没有问题。
你懂养鸡?
也没啥懂不懂的,从小到大家里都养着鸡。
那可不一样。家里养几只,怎么着都行。与规模养殖,可不是一回事。用谁家的鸡苗好,防疫怎么做,鸡舍怎么搭,饲料从哪进,鸡和蛋往哪儿销,要学的东西可多了。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我支持你,技术上的事我从农业局给你请专家来指导。桂桃,带我去看看你说的放养鸡的山地吧。
转过一个小山坡,一阵水雾吹过来,带来一脸清凉。邓意随着水雾的方向望去,阳光下,一架彩虹踞在两山之间,彩虹之上,一帘瀑布挂在山腰,如一匹轻纱飘动。这一幅山间动画惊到了邓意,她激动地说,桂桃快看,你快看,多美啊!这不是仙境吗,这么好的地方,你以前怎么没带我来看呢。
说到这处美景,桂桃也是很自豪的。他说,这山叫猫子山,山不高,可也有二百多米。山顶上有一块巨石,状如家猫,故称猫子山。据说从前巨石旁还有一座庙。巨石下有一线清水涌出,不多不少,刚够庙里人用。瀑布之下有一深潭,潭水经一地下溶洞流出,几十米后才流出地面,山溪宛转,水流跌荡,沿途各类鲜花盛开,鸟鸣花香,胜过桃花源。潭水清澈,冬暖夏凉,可直接食用,据说水中还含有人体所需的晒元素,常常有城里人到这里来装水回去用。听村干部们议论,想把这水开发成瓶装食用水销售。你再远看这猫子山,外型像一个什么?他们还想就用这猫子山做这水产品的LOGO。
邓意已完全被这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她把自己置于这仙景之中,自己也仙了起来。等她回到现实中,一个伟大的计划已在她的脑子里形成。她说,桂桃,你现在不是怎样脱贫的问题,而是怎样致富甚至是怎样带动村里的贫困户一起脱贫致富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先把养殖基地办起来,在办养殖基地的同时,规划好猫子山的旅游开发,争取一年时间让养殖基地见效,走上正常发展,然后开始猫子山的开发,同时建设农家乐餐饮,最终形成吃、玩、购全业发展。
这种胸有成竹,慷概激昂的状态,邓意自己都感到奇怪。她一个搞音乐教育的老师,从没有关注经济,更没有接触实业,此时怎么就能在这里指点江山呢?她想只能是这里的山水感染到了她,其实更主要的是她老公每天的絮叨潜移默化地浸染到了她。
此时的桂桃看着满怀激情的邓意,怎么也跟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生对不上号。世事造人,本是二条道上走的人,鬼使神差,今天竟又走到了一起。他有些虚妄,对邓意说的一切又信又不信,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是把控不了眼前的世界。
邓意说,我们还是先去看养鸡的地方吧。邓意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向山间的那挂瀑布。
十
邓意做好了晚饭,在饭厅里等着丈夫回来。她下午就给丈夫林军生打了电话,让他没事早点回家吃饭。他丈夫林军生独自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在县城广告行业也是数一数二的规模,为了生意,常常不在家吃饭。今天接到邓意的电话,林总就不再安排应酬了,想早点回家陪老婆。
婆老人,有什么事今天非得回家吃饭?我可想了一路也没想出理由来。今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纪念日呀。林军生回到家,边放下手包洗着手,边跟邓意说着话。
来到桌前,林军生看着桌上的菜说,看着味道还不错。邓意却不让林军生吃,把一份材料递给林军生。什么东西啊,原来是鸿门宴啊?林军生接过邓意的材料,看见材料头一页写的是《苏桂桃脱贫计划方案》。林军生笑笑说,这么认真呀,你一个搞音乐教育的老师搞起脱贫方案来了?邓意说,就许你每天策划这个策划那个的,就不许我写一个扶贫方案?许许许。林军生说。林军生略略地看了一遍邓意写的脱贫方案,拿眼睛看着邓意,有些兴奋地说,老婆,还别说,你这个脱贫方案写得还真不错,比我们公司里那些刚招进来的大学生要强多了。
那是。邓意说。
不过呢,你这个方案要落地的话,还是有几个问题一时难以解决。一是资金哪里来,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二是交通怎么办,天远地远的路又不好,谁会来,三是销售怎么做,所有产品全靠外销,与别的产品有什么竞争优势?特别是路将会成为你这个方案的短板。
不愧是做企业的老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我是这样想的。老公,资金方面有扶贫贷款,而且一开始我们不会搞太大的规模,摸着石头过河嘛,也就一、二百苗鸡的规模,除了鸡舍、鸡苗及饲料就没有其它支出了,也就几万元前期投入。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万一资金没渠道,你就是我最后的保证,说定了哈,不商量。而且几个月后就有鸡蛋产出,就有资金回笼了。
林军生无奈地点点头。
道路问题,远是远点,从县城出发,要一个多小时。但现在哪个景点不是要几十分钟的车程?我考虑前期来购农产品和来游玩的,因为人少嘛,可以提供免费的午餐,怎么样?能吸引人吗?
林军生盯着桌上的菜,感觉到了饥饿。邓意起身在餐柜里拿出一瓶开过的白酒,一个酒杯,放在林军生面前,今晚可以喝点。
林军生说,还真有点鸿门宴的感觉。
邓意笑一笑,说,至于销售,以地销为主,结合网络直播销售。地销这块我负责,直播这块你负责。
怎么还有我的事?
你公司有直播团队,借用一下,公司的小朱形象好,由她来做直播肯定成。
不是,这是你在扶贫啊,还是我们家我们公司在扶贫啊。
都一样,我扶就是你扶,顶多一年就能脱贫。脱贫以后,就走公司加农户形式的合作社模式,带动其它农户一起脱贫致富。
林军生望着邓意,像看着个陌生人,他觉得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老婆,一个被音乐耽误了的企业家。他举起酒杯说,老婆,敬你一下,你应该去做老板。
邓意端起饭碗跟林军生踫了一下,近墨者黑,一个床上睡几十年了,都被你带偏了。哎,林总,你们公司今年还没有搞团建活动吧,我都帮你想好了,公司今年的团建就下个星期六在猫子山峰下搞,一是带无人机飞一下,全面拍一下猫子山景区,做个宣传片出来,二是参加桂桃养鸡场开工仪式,帮助整理场地。
十一
林军生派了三台车,基本把全公司的人都装来了。
桂桃却不在家。邓意领着林军生去到她看好的建养鸡场的地方。那地方已被清理出来了一块二百多平米大的平地,足够建一间养二百苗鸡的鸡舍了。平地上还堆了二十多根毛竹,有的毛竹已经转黄,有的则还青绿着。邓意心里很高兴,她猜想这些功夫应该都是桂桃做的,而且做了有一段时间了,她想她跟桂桃的谈话应该是触动了他,她认识的那个青春桂桃正在回归。
邓意转身,看见桂桃肩上扛着一根毛竹向他们走来,插在腰间刀架上的砍刀晃动着发出“壳壳”的响声。
看见这么多人,桂桃有些芒然无措。林军生上前协助桂桃卸下肩上的毛竹,桂桃看着邓意说,邓老师,这是……?
一声“邓老师”把邓意叫得忍不住想笑。她没想到桂桃会这样叫她,但想想,这样叫也挺好的。她忍住笑向桂桃介绍,这位是林军生林总,今天林总带他公司的员工来咱们这搞团建活动。
桂桃在身上擦了擦手,想跟林总握手,又不敢,见林军生先伸出了手,他才握着林军生的手说,欢迎林总,到家里坐吧。
林军生安排了工作,叫过司机老曾,就和邓意一起,跟着桂桃回家了。
桂桃把厅堂里的竹篙椅都搬出来放在屋檐下和屋前坪上,他让大家坐在外面,面对青山,空气清新。林军生说,老苏,你带我们老曾去熟悉下厨房,今天由老曾负责吃食。
桂桃说,这个不用,你们都歇着,我去叫秀秀过来帮厨,她炒菜的手艺还蛮好的。邓意说,那也行,你去把秀秀叫过来一起做,米菜肉油都在车上。
阳光透过坪前的一棵李子树洒下一地的花纹,一只长尾巴的鸟箭一般飞来落在李子树上,晃动着脑袋盯着坪上的几个人。林军生站起身,沿着屋子遛达了一圈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邓意说,林总,什么感受,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弄好了,做个康养基地应该还不错吧。
有眼光。邓意说。
这时,邓意看见一个清秀的女人过来,朝他们笑笑,就直接进了桂桃家的厨房。邓意想,这就是桂桃请的秀秀吧。
那边山脚下,小朱在向他们招着手,林总,快过来看,这里太美了。邓意说,林总去看看吧。
桂桃就陪着两人来到山脚下,看见所有的员工都在这边赏着美景,鸡舍那边已没有人在干活。邓意已经来过一次,桂桃就着重给林军生作起了介绍。他把前次给邓意讲过的传说故事和山下的美景又重复了一遍。林军生也被这里的美景惊到了。他说这里已经是一个很完备的景区了,各种条件都齐备了,可以随山势再建二座石拱桥方便两岸通行,再建一、二座凉亭就全齐了。然后要做的就是把山顶的传说和故事整理出来。他又对着远处的小朱她们喊,让她们辛苦一些,把该拍的拍到,该飞的飞到,这么美的地方一定要拍出好的宣传片来。
林军生想要下到山涧里去,桂桃让他等等。桂桃过来,用手中的柴刀为林军生清理出一条路来。林军生下到山涧,看见水底的一切清晰可见,他嗅到了水的甜味,又捧起水在鼻前嗅了嗅,似乎是要证实他的感觉。他问桂桃,你们村里想建水厂的事进展怎样了?
桂桃说,还没啥进展,就是议论阶段吧。
那邓老师,我们是不是可以和村里合作来办这事,可能这事的见效还会更快一些。
那先去跟村里谈谈,看看村里是什么想法。
林军生撩拨了一会儿山泉水,说,如果能建水厂,那鸡场就不能建,或要另外选址建,离这水远一点。要先作好整体规划。这样,待会取好水样,带回去作个检验,看是不是符合饮用水标准再来定。
十二
一个月后,猫子山景区的整体开发规划就作出来了。景区分二个区域来做。以猫子山为主体,融合猫子山瀑布、山涧泉水、溶洞,建设长达十公里的景区风光带。利用猫子山山泉水,建设猫子山富硒饮用水,可桶装可瓶装。上次团建活动林军生带回的山泉水样,经资质部门的检测,完全符合饮用水标准,且富含人体所需的硒元素,卫生指标合格,可直饮。林军生看中了饮用水的商机,主动提出与村委合作,村委以水资源折价入股,并以村委名义向县“一事一议”办公室申请扩建村委至景区的公路,村委占股16%,无偿提供“猫子山”作饮用水商标及LOGO。饮用水厂每年从利润中提取10%用于景区的开发维护,保护水源。村委积极响应,多年想做的事,终于可以启动了。
另一区域则以桂桃养鸡场和桂桃家改建的农家乐餐饮为主体,成立桂桃种养合作社,招幕附近的贫困户到合作社上班,带领村民一起脱贫致富。
现在的桂桃已是今非昔比了,不做事的时候也是打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才五个月的时间,鸡们就开始下蛋了,他招了同村的六个贫困户来上班,每天黄昏时间就提着竹篮子到油茶山上去捡鸡蛋,新鸡婆下的头一发的蛋,个头都小点,但都泛着光泽,味道也格外的香。桂桃把第一篮鸡蛋亲自送到了猫子山水厂,让林军生带回去给邓意尝个鲜,感谢她给自己带来的这一切变化。
林军生作的宣传片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让县城和县城以外的人都知道了有一个叫猫子山的地方美得让人流鼻血。现在城里有闲有钱的人多,只要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或者也不知道好不好玩只要是个新地方,人就乌泱乌泱的涌来。这乌泱乌泱的人也涌到了猫子山,让桂桃家的农家乐忙得不亦乐乎,秀秀整天忙在农家乐离不开身,成了农家乐的当家主管,桂桃很感激,眼神常常就停留在了秀秀的身上。
转过年来进行了第二次评估,桂桃和在桂桃种养合作社上班的几家贫困户都顺利脱贫,且处于持续稳定的状态,为此,邓意被县扶贫办评为了当年的扶贫工作先进工作者,并在全县扶贫表彰大会上作为代表上台发了言。县融媒体中心又把邓意的发言作成了视频在网络上推送转发,把个邓意转成了网红。当晚,林军生早早的下了班,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要给邓意搞个庆祝。邓意却举着酒杯要谢林军生,她说都是因为林军生的帮助,才造就了这一切。林军生则说,是因为邓意的坚持与负责,不但让扶贫工作完成得很好,还让自己的事业也得到了发展。他说老婆如果你一开始就走了创业之路,估计事业发展得会比我现在还好。邓意不谦虚地说那当然。这老了老了一不小心还当了回网红。
晚上,已经在外地工作的女儿跟邓意开了视频,说她看到了县里的视频,祝贺妈妈成了网红。跟女儿视频之后,邓意想到了桂桃的女儿奇奇,想到了桂桃说奇奇姥姥家不让桂桃看望奇奇时桂桃眼中的泪光。
邓意对林军生说,军生,明天周六,你应该没有工作安排吧。怎啦?我想去看看奇奇,就是苏桂桃的女儿。你开车陪我去。
林军生想了想,说,行。
第二天一早,俩人就出发了。出发前,邓意在小区的超市里买了些零食带给奇奇,这也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昨天晚上确定去见奇奇后,邓意就开始做功课,她拿出扶贫手册,重新熟悉奇奇的信息。奇奇是在一家名叫“思信”的私立学校也叫贵族学校的上小学六年级,平时也不让回家,每月可以跟父母见一次面。邓意把学校的名称输入手机进行了一次导航,车程还不到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学校,学校的门卫却不让他们进。邓意反复跟门卫解释说,他们是来看望扶贫对象的,可门卫就是不相信,哪有扶贫对象读贵族学校的。最后门卫打电话叫来了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知道这事,因为当初评定桂桃为扶贫对象时,两个县的扶贫相关人员是打过电话来学校核实情况的。在核实了邓意俩人的身份后,教导主任领着俩人进了学校。
教导主任把学校负责扶贫工作的老师叫了来,就通知奇奇的班主任去叫奇奇。当邓意提出想带奇奇去见她亲爸爸时,教导主任为难了。他打电话叫来了奇奇的外公,让奇奇的外公来作决定。
三头六面的各方都坐在了一起,邓意就重新介绍了桂桃的现状,并播放了她存在手机里的桂桃的视频。她说我们的扶贫工作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奇奇的存在对桂桃的改变意义重大。奇奇的外公朱总看到桂桃的改变心里也很高兴,他表示只要奇奇愿意去,他也不反对,但有条件,就是他要一同去,并且当天要返回。
邓意和林军生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一行人马不停蹄往回赶。
十三
这天一早起来,桂桃就被一股无法排解的急躁的情绪控制,他也说不清这股情绪的源头。他去到养鸡场,鸡舍旁边的几只大鹅“呷呷”地叫着。这是桂桃听来的经验,说养鸡场一定要养几只大鹅,一是可以防黄鼠狼偷鸡,实际上现在山里的黄鼠狼基本绝迹了,二是说可以防老鹰抓小鸡,老鹰都怕大鹅,也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当桂桃听见汽车声,看见邓意下车又看见朱总带着奇奇下车时,他终于找到了这股情绪的源头。
桂桃看见朱总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他就断定这个小女孩就是奇奇,虽然他只见过襁褓中的奇奇。他终于找到了那股情绪的出路,亲情、激动、感激甚至委屈都一起涌了上来,眼里就有了泪水,他竟忘了跟朱总打招呼,叫着“奇奇奇奇”就奔了过去,把奇奇吓得直往她外公的身后躲,朱总伸手护着奇奇。
邓意也赶上来护着奇奇。一路上邓意把准备好的零食都给了奇奇,俩人已经建立了相互信赖的关系。邓意说,奇奇,这是你亲爸爸,你不是说想见到爸爸吗。林军生上来对桂桃说,苏社长,招呼客人啊。桂桃似乎才反应过来,跟朱总说,对不起,爸,家里坐吧。
林军生边走边向朱总介绍起景区的建设和鸡场的发展来。朱总听得来了兴趣,就说先不进屋了,先去景区看看。
朱总和林军生去了景区,邓意就让桂桃留下来,陪着奇奇。桂桃很感激。虽然奇奇与桂桃一直都没见面,但血脉的关系,俩人很快就亲近了起来。桂桃领着奇奇来到农家乐,秀秀见了奇奇,也亲热起来,转身就到厨房里盛了一碗刚出锅的鸡汤给奇奇。
朱总参观景区回来后却对桂桃说,苏桂桃,当年你要是告诉我这里有这么好的景区资源,也许我就先投资开发了,何至于过成那样的日子。桂桃却不知道怎样回答朱总好。林军生说,要是那样,就没我今天啥事了。
在农家乐吃过中饭,朱总要带奇奇回去了。桂桃不舍奇奇,却也无奈。朱总就说了,奇奇永远是你的女儿,只要不影响她的生活,你以后随时可以来看奇奇。
桂桃实在舍不得和奇奇分别,把要送给朱总的两篮子鸡蛋忘在了脑后,还是秀秀提着两篮子鸡蛋追了出去。
至此,桂桃才真正找回了自己,似乎找到了奋斗的动力与目标,精力倍增,人都年轻了许多,每天精神饱满地劳作在鸡场与农家乐之间。他想,自己也是一个有后的人,他要给奇奇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同时他也想报答那个三十多年前是她恋人今天又成了他的贵人的那个女人。而这一切,秀秀都看在眼里。
转眼又是一年,林军生的公司团建还是准备放在猫子山景区搞。邓意说,军生,今年的团建可不可以特别增加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
相亲。
林军生的广告公司因为猫子山景区项目发展壮大,今年的团建活动规模也大了许多。其中的相亲活动就安排在桂桃的农家乐。
活动之前邓意没有把活动安排告诉桂桃和秀秀,只是让小朱她们稍微地给俩人做了点化妆。桂桃和秀秀的感情邓意是看在眼里的,缺的就是捅破窗户纸的那一指头,邓意对此是有信心的。
秀秀不是本地人,她是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时与后来的丈夫认识的。结婚后秀秀就留在了婆家,怀孕生子,伺奉公婆。几年后丈夫在一次工厂事故中丧生,秀秀就一直没再找人。
挤在人群中准备看热闹的桂桃和秀秀突然就被大家拥上了舞台,俩人就在舞台上发蒙了。邓意赶紧上去,说今天这个舞台的主角就是我们的苏桂桃社长和秀秀。大家说,苏社长今天是不是特别的帅啊,秀秀嫂子是不是特别的漂亮啊。众人就起哄。邓意说,在精准扶贫的这两年里,苏社长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他的鸡们身上,也把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带动村民邻舍的脱贫致富上。好在秀秀一直在身后帮持着他,不然他自己的生活就得是一塌糊凃。苏社长今年六十了,秀秀嫂子五十八,正合适,我呢就想做一回红娘,赚一只猪头来吃。好不好?
好!众人欢笑,自由狂舞。热闹气氛中邓意退了出来,她找着林军生一起来到猫子山下的拱桥上,幸福地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感叹三十多年来人生的起伏。
农家乐的热闹还在继续,欢笑声传播到猫子山景区的山涧沟壑,和着猫子山瀑布的水珠一起流淌。
2023、3、9初稿于发改委
2023、5、6二稿于勿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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