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学忆旧

彭卫平/文

村子里的学堂太远、太偏、太狭小了。它位于村外一

片荒凉的山岗;周遭稀疏的松林与错落的坟冢,环绕着巴掌大的校园。

 不光位置偏远,学堂内建筑也陈迹斑斑:一座黑咕隆咚的大礼堂,几间屋顶瓦片脱落的教室,一只摇摆在小操场边的篮球架——乡村学堂的风貌,它差不多应有尽有。

 学堂的陈旧与沧桑,跟它的历史有关。它的前身,是一座旧庙。一座育人的场所,残留青灯黄卷的气息。

 偏远归偏远,可学堂还是村民心中一方圣地。只有从那里走出来的娃娃,才能走出村庄,走出全家人的希望。

 我也是从那里边走出来的一个娃。不过,当年我走进去却费了别人一番周折。那是我七岁时,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两名男教师上门动员入学。我却没敢露面,由于害怕,我做出了骇人之举——藏进家中隐蔽的打谷桶中。任母亲四处呼喊,我却“闭关”逍遥——两名不速之客最后怏怏而去。不过,第二天,在母亲答应替我煮几个鸡蛋的诱惑下,我战战兢兢背上书包,跟随兄长去了学堂。

 兄长大我三岁,也比我入学早。可由于一再留级,我后来竟然跟他同班了。那一年,我念五年级,他初中没考上,复读。

记忆中,难以上进的兄长属于班里的“异类”:既不讨喜于师长,也不见容于同窗。班主任林老师给他的评语是:有些顽劣,习惯逃学而不易管教。上学期间,他三天两头爬上村部的拖拉机,去外面玩耍;母亲到处寻他,用荆条反复抽打他的双腿。到后来,母亲手中的荆条抽断了一根又一根,可他仍时好时犯。直到我在他身边监督,他的逃学行为才算彻底终止。

 不再浪迹于校外马路边的兄长,呆在教室也差不多是一副“梦游”的状态,偶尔还跟人拌嘴争吵。林老师一气之下,干脆将他的座位调到靠近后门的最后一桌。由于个头高,班上有人管他叫“撑门队长”。兄长明知受辱,竟不敢声张,我却憋屈。同袍之谊,让我决定替他出头怼人。日后果然有人讥笑兄长,被我训斥哑然。

 跟兄长不同,我属于班里的“优等生”:学业、品行俱佳,几乎人见人喜。我自己也说不清,曾一度视上学为畏途,却有些“禀赋异常”,语文、算术门门功课拔尖。我是学堂公认的“获奖专业户”,考试呀,竞赛呀,评“三好”呀,几乎没有我得不到的奖项。在我家厅堂的门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

  可获奖太多,也会闹尴尬。有回开学典礼颁奖,校长念完我的名字,我正准备上台领奖,不料黑压压的学生队伍中有人蹦出一句“毛牯卵,又得奖啦”,人群哗然,我一时双脸通红。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叫绰号,那一刻我窘极了!虽则对方没有恶意,可我有一番受辱感。我便怨恨我的家人,不该给我叫出这样一个不雅的“绰号”。

 多年以后,母亲自知不妥,慢慢不再那样叫唤我了,只是,她用我的学名称呼我,反倒让我不自在了。

在乡村学堂,能得奖的学生自然凤毛麟角。一支钢笔、一个本子、一张奖状,往往可以让人激动好几个晚上。大概我得奖多了,激动不起来;反倒是一年没获奖, 我“激动”了好几宿。

 不过,能得奖的“好学生”不见得不淘,包括我在内。温文尔雅的我也时常做些出格的事儿,譬如我曾在大课间流连于山岗,看村里的王老头替人家迁坟地,一双粗糙的手在挖开的墓穴中,反复捡拾一片片遗骸。那场景,有些恐怖,我却凑在一群小伙伴们中,目不转睛,屏息观看,哪怕上课铃声响过,仍迟迟不肯下山进教室。还有一次暴雨过后,我们几个玩伴拥趸在一起,在浊浪翻滚的稻田中摸起一条条滑溜的鱼儿……而稻田傍边,是水势汹涌的池塘,我们陶醉于鱼儿窜起的浪花之中,溺水之险浑然不顾。

 大概,乡村学生娃天然的野性在我们身体内发酵,谁都想纵情释放一把,有时明知这种释放可能有悖于学堂的规矩。

 男孩子如此,女孩子也不安分。她们虽说不上刁蛮,却个个想象丰富。看见哪对男孩女孩在一起讨论作业了,她们一准要编段子:谁是谁婆娘……这段子让当事人羞得抬不起头。有个比我低一个年级的女生,她的想象更大胆、奇葩。她说某一天放学后,她看见了学堂后山坡上的草影不停晃动,本校一名男教师送一名身材颀长的女代课教师回家时,就一同藏在了草丛中。

  这样的传言,我们男孩子都羞于出口,可那帮女孩子口无遮拦。

   不过,女孩子中也有娇娇含羞的。其中,就有我暗中喜欢的一个。她脸色沉静、端庄,嗔而不怒;还一点,跟我合拍,成绩没得说。她是一名比我小一两岁的学妹,我们经常同台领奖,可跟她从没说过一句话。

 有人说,喜欢的人来到身边,一定让人感到紧张。我后来在路上单独邂逅她,很想张嘴,可大脑竟然发懵。

  若干年后的今天,女孩成了我的同事。不知道,那些年她能否猜得到我心底的那点“小九九”。

 (刊发于2022年4月3日《宜春广播电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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