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卫平/文
我再一次走近位于村西的宗祠,走近供奉先祖牌位的宗祠,走近高悬“祖德流芳”牌匾的宗祠。尽管这一天,来得有些迟缓。犹如大幕已经垂落,宗祠竣工的日期早存进族人记忆的一角。
不闻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见竣工宴上族人一张张喜气洋溢的脸,但宗祠的确够“露脸”了。它高耸、气派的门楼与牌坊豪气逼人。而在三、四年前,宗祠在废墟中萧索兀立,门面惨淡。当年沧桑扑面,今番盛装呈现,宗祠经时光之雕饰,历尘世之巨变。
牌坊顶部“簪缨世第”的横匾,昭示宗族世代“恩荣”的宏愿;两侧“培元”“毓秀”鎏金四字,饰以双龙护佑的图案,更显庄严气象;门边一副长联凸显宗族千百年的历史与荣光。这些字符,这些图谱,这些联文,让宗祠的荣耀一遍遍映现在门楣,让每一个出入宗祠的族人热血沸腾。
面对绵延千载的先祖余荫,面对枝繁叶茂的宗族繁衍,族人追本溯源,再次把蒙尘的先祖牌位召回到眼前。尽管先祖早化身为一个符号,一个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符号,一个只记载在族谱中,留在木牌上的符号。但他仍然鲜活着,鲜活在每一个族人的口碑中,鲜活在村庄绵长的记忆中——谁也无法否认,无法不示以虔恪缅怀的心念。
迈入修葺一新的宗祠,我环顾内堂,白墙红柱,华灯焕彩,极显堂皇。这与当年橼瓦坍塌、青苔遍地的破败景象大相径庭。虽然,宗祠主体建筑未变,但它室内已整饬一新。刨去岁月的尘埃,宗祠重披时代的盛装。
此刻,我与宗祠再次相约。我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跟它相约。也记不清多少回梦里呈现它的影子。一个大厅,一方天井,几级台阶,数根立柱,这里既是族中举办各种重要礼仪的场所,也是我与童年伙伴们嬉戏玩乐的地方,
不再处处是残垣断壁,瓦砾遍地,眼前的宗祠仿佛脱胎换骨,劫后余生。我凝神伫立,一个跟它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个见证它风雨飘零的人,一个在它光阴的故事中长大的人,我感受到了时光变幻的节奏。
没有其他族人在场,我带着刚经历成年礼的女儿,置身于这座空旷而略显清冷的族中圣殿。我们默默注视着祭台上先祖有些泛黄的牌位。先祖一定懂得跟我们对语,就像懂得跟每一个朝拜他的族人对语一样。他在安静地享受着一种辉煌,一种由他的子孙后嗣营造的辉煌。
宗祠的昨天弥漫着荒芜的气氛,宗祠的老迈曾经让族人触目惊心。为了修缮宗祠岌岌可危的主殿,一班乡党闻风而动,自发组建议事机构,商讨重修事宜,并着手筹措款项。呼吁发出,族人你三百,他一千,纷纷解囊相助;有些在外行了财运的族众慨然捐资几万,甚至十余万,他们把滚烫的财富变成一樑一柱,一砖一瓦,一牌一匾,让先祖魂归华堂,消受香火。他们很多人说不上宗族的起源,说不上先祖的名号,也多年未曾踏足破旧不堪的宗祠。他们只是把先祖的遗愿当成一种传承,一种血脉的传承,一种宗亲的传承。
我曾经冷眼面对募资行动的雷厉与任性,甚至质疑它的合规、合法性。可我不得不承认,没有族中后嗣,尤其是富裕后嗣的供奉、维持,这种传承终究会沉沦于无声。尤其在物质化高度膨胀的当下,一方废墟逃不脱被遗忘的命运。
出于某种关注,我仔细验看镌刻在后庭墙壁上的功德碑。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笔笔数额不一的募捐款,仿佛让人看见一颗颗跳跃的心,一张张虔诚的脸。功德碑论功行赏,那些财大气粗的年轻捐献者列名于前,而大多长者的名字只能淹没于后续的名录,一点也不引人瞩目。因为捐赠的相对微薄,这些名单只能成为功德碑上的点缀与附庸。我不禁慨叹,论功行赏固然无可厚非,但功德的大小难道仅凭捐献者出手的多寡?财富开道,仁义让行,看来也演绎成了乡村的行事法则。
如果不出意外,功德碑上的名字将会被我们的后辈念叨无数遍。当然,我们永远成不了被供奉的对象。我们的名字只能在墙壁上短暂地呈示,只能在族谱中挤占一角位置,我们的“善举”只能浓缩为宗族一页薄薄的历史。不出百年,我们的“功德”将化为宗祠兴衰的一段传说。
我们终将老去,可宗祠不会倒下,只要宗族不灭。只是宗祠还会沦为废墟,还会再度修缮。宗族的命运支撑着宗祠的命运,一代代族人延续着这个永恒的主题。
由眼前这座否极泰来的宗祠,我的思绪开始向周围的世界扩展。这些年,各地大兴宗祠修缮之风。而且,一座座拼档次,竟奢华,令人咋舌。一幢主要充做礼仪场所的民间建筑,动辄耗资上百万。有些村庄,因为修建宗祠的募捐摊派资金过多,引发的龃龉与矛盾不断……
有关修缮宗祠利弊的议论从未止息。其中一个最具争议性的话题是到底该不该凭藉精美、宏伟而耗资巨大的建筑形式感恩先祖血脉的延续与传承?有人认为大兴土木,攀比炫富,劳民伤财,实不足取;也有人以为,密切宗亲,凝聚乡情,提振地方,物有所值。
不管那种观点占上风,宗祠都仍将留存,都不会轰然倒塌。只要宗亲在延续,先祖的牌位还有人保留,族谱在一代代族人手中传递……
然而,宗祠一旦成为炫富的标志,它的社会价值必然大打折扣。几乎没有人认为,宗祠属于民生工程、德政工程。究其根源,它只是乡村宗族文化的支撑点,说它是旧时农村宗法制产物也不为过。
面对毁誉与争议,宗祠仍然与现代建筑寻找到一个令人诧异的契合点。这,是世情演变使然,还是现实影响所致,谁也说不清。
我有很多的理由不把宗祠奉为圣地,我读大学的女儿甚至没有主动向先祖牌位参拜的意识。我没有刻意提醒她,但希望她心中有根源,有归依。当年,她大学升学,我特意请父亲在宗祠前燃放了一圈长长的鞭炮,也意在让她明白叩谢祖恩的道理。
饮水思源,人之常情;数典忘祖,令人不齿。这尽人皆知的道理促成我年年岁岁的返乡之行。瞻仰宗祠,拜谒先祖牌位,缅怀族中先贤,也趁此重温儿时的回忆。不管我离开村庄多远、多久,宗祠总会唤起我对于乡土恒久的怀念。
村边古樟蓊郁,村溪汩汩长流,但愿百年宗祠不是尘封的古董,不是宗族的门面,而是一盏灯,照亮族人的道路,照见村庄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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