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村庄有俩,一个是她的出生地——她的娘家;另一个是她出嫁的村庄——我母亲的娘家。两个村庄毗连,相距不过一二里地。
外婆第一个村庄,叫镜山村,我孩提时去过几回,但从没找到外婆出生的秘密,也未曾听说过什么。一个乡村女人,娘家的故事只是一段遥远的传说。外婆没有留下,也许压根儿没有。就像她娘家门前的那条河,波澜不惊地流淌着——外婆出阁前的传说,只是河中一簇看不见的浪花。
外婆第二个村庄叫羊子村,这地名儿挺上口。这个村庄陪伴外婆快八十年。这个时光长度,是不少人一辈子都活不过来的。外婆在这慢慢沉淀娘家的记忆,乃至到晚年,羊子村成了唯一呈给她完整记忆的村庄。虽然,咫尺之遥的镜山村偶尔也会留下外婆返乡的足迹,只是娘家的印记与痕迹渐已在她心头淡化。
羊子村哺育过太多的儿女,我七十五岁的老母亲便是其中之一。母亲常说,她是喝羊子村东头一条大河边的井水长大的。那汪井水,我也喝过,不太浑浊,可不中喝。也许河水的渗入,井水变了味。
那井水,母亲只喝了二十年。这个年龄,差不多是外婆离开她第一个村庄的年龄。母女俩,几乎不谋而合,在她们出生的村庄留下不多不少廿年的足印。
母亲把往后的岁月留给了他乡的一个村庄。在那个村庄,她孕育了我,孕育了我们兄妹,孕育了她作为女人一辈子的梦想。而外婆,继续与衣衫褴褛的儿女们一道,喝着那汪井水,傍着那条大河。
从做新媳妇挑回第一担井水,在河边浣洗第一桶衣裳,到步履蹒跚的垂暮之年,外婆能背出那口井到家中庭院要迈的步子,能听出那条河汩汩流淌的节拍。九旬春秋,外婆的岁月静静地在水中涤荡,直到她的脊背更弯曲了,她的腿步更迟缓了,她的眼神更迷蒙了。
一片村庄,一条乡村的河,一个身形瘦削、双眼惘然的老妪,很难想象,竟然让人终生迷恋。而我,便掉入了这片迷恋的陷阱。我无法自拔,也不愿自拔。
外婆的村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生命的起源地之一。尤其是她的第二个村庄,因为她的长女——我的母亲,开启了我生命的纪元。母亲生下了我,也把外婆的基因延递给了我。在我血脉中,这个村庄那汪不曾枯竭的井水、那条日夜奔腾的河水,似乎汇合着,一齐交融着。那咕隆声、咆哮声,从我在母亲怀抱中第一次贴近这个村庄,就一直响个不停。我极为好奇,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他生命起源地,居然心存灵犀!
到了能够独立行走,我的目光与判断让自己诧异,我竟然对外婆的村庄开始产生莫名的依恋。尤其从童稚到少年,外婆的村庄几乎成了我四季向往的城堡与圣地。
其实我出生、成长的村庄与外婆村庄之间山水阻隔、路远迢迢——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溪流,将远方外婆的村庄掩映在迷雾一般的地界中。
丝毫不惧脚力的艰难,十来岁的我与弟妹们竟然奔走如飞。每一个乡村节日,父亲或母亲在携带节礼之余,通常捎上我们这些“拖油瓶”,一起向外婆的村庄进发。几十里阡陌小路和泥泞山径,小手被大手牵着,小小的腿却一路蹦跳。翻越层层山岭,跨过座座小桥,却嬉笑不断,倦意全无,只因为远方那个云遮雾笼的村庄,只因为村头那个手搭凉棚村妇的身影。
从能记事的第一次外婆村庄之旅,到后来习以为常的造访,无数次,在快抵近外婆村庄时,我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一阵阵清远而熟悉的广播声隐隐入耳。或是高亢的旧戏演唱,或是铿锵的时事播报,广播声从空中传来,声线与旋律变得特别的悠扬、悦耳,宛若仙乐袅袅,我如入梦幻的天堂。须臾后,随着脚步迈向广播声的源头,我的目光被咫尺之遥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点亮。那一根根熟悉的电线杆、一座座熟悉的石拱桥、一堵堵熟悉的民居外墙,渐次呈现——我们欢呼雀跃,外婆的村庄,到地了!
大人们神定气闲,我们小小的心脏却燃爆起来。几十里跋山涉水的行程,在我们脚下,变得轻捷而令人向往。
外婆自然翘首已久,有时立于宅门,有时踱到村口。面对我们渐渐走近的身影,她细小的眼睛眨动几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瞬间显露。我们略有拘谨,呐呐一声“外婆”,她微微颔首,似应非应,但满脸欢喜,却似憋了许久。
临门翘望,这是外婆许多年固守的习惯。一年之中,她会守望端午、中秋、春节那几个乡村特别的日子。就像一个农人,守望他丰收的季节。外婆算不得整天在土里刨食的农人,她守望的不是沉甸甸的庄稼,而是来自方圆数十里村庄、长幼不一的外孙、外孙女——这些延续了她生命基因,与她有共同血缘的小辈。
多少年来,外婆用她不甚丰腴的血肉之躯构筑了一片泱泱生命王国。二十多载漫长的生育期,她在简陋的乡村产床上被接生婆伺弄了七回。六个女儿与一个儿子相继接力,从她腹中呱呱坠地。一声声清亮的哇哇哭啼,外婆感觉自己的肌体一次次在撕扯,在碎裂。
外婆愣不明白,生儿育女,延承香火,怎么就成了她来到这个村庄最大的使命和宿命。而且,这片原本不属于她的土地,居然特别钟情她,赐予她超乎常人的生殖潜能,同时给她带来一次次炼狱般的痛苦与折磨。
面对膝前竹林似的子女,外婆没有自豪感。有的,只是她深陷的眼眶和干瘪的乳房。与她二十几个孙辈一样,我没有吮吸过外婆的奶水,可外婆的血液早流进我们体内——母亲和姨妈们延续了外婆的使命和宿命,将她生命的种子撒在我们骨骸内。
除了年龄与我相仿的小舅外,我和表弟、表妹们来到世间的第一眼,所见的并非外婆村庄的屋子与土地。我们拥有自己的村庄,在这些星罗棋布的村庄,母亲和姨妈们自披上嫁衣那一天起,接过外婆哭嫁声中送出的一声声叮咛,像她一样,流干自己的乳汁,染白自己的青丝,依次完成由女孩到女人,由母亲到祖母、外祖母角色的转变。外婆坐镇于她的村庄,每年托人探听女儿们孕产的消息,每年接受来自不同村庄外孙、外孙女们毕恭毕敬的叩拜与祝福。我们习惯把她当成一尊圣物,一尊活着的圣物,一尊仅仅供奉在我们节日里的圣物。
外婆固守于她的村庄,陶然于我们的叩拜与祝福,也享受着这一切。她含着笑,瞅着我们挣脱父母的怀抱,瞅着我们一个个长大,直到在她眼中,我们渐渐褪去青涩少年的容颜。
迄今无法否认的是,我早年的记忆太多跟外婆的村庄有关。也许,在离乡求学前,我把那里当成了另一个故乡。尤其是,逢年过节时,我几无例外地出没于她简陋的庭院,游逛于她门前的马路,流连于她时黄时青的菜园,听她没完没了的絮叨与叮咛。我看惯了外婆村庄上空的星宿与明月,听惯了外婆村庄黎明的鸡鸣与犬吠,对她家中一室一厅、一桌一柜、一碗一碟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居于自家。
外婆极疼爱我们孙辈,这种疼爱远甚于对待自己的子女。大概,她觉着,曾经由于家境凋敝,亏待过子女,她想隔代弥补一下内心的愧疚。在外婆家,我们可以翻箱倒柜寻找糖果、糕点,可以在餐桌上双筷飞舞,可以毫无顾忌地胡吃海喝,可以收到她一张张皱巴巴的压岁钱……外婆从不允许长辈们训斥我们不懂规矩,在她心里,孩子们的嬉闹与饕餮反倒是对她的一种莫大安慰。
尽管家贫,外婆从不亏待我们,哪怕自己少吃些,少用些。在她的村庄,她要让我们变成快乐的小天使,她不愿看见我们绷着憋屈的脸,不愿看见我们紧蹙着小眉头,甚至不想听见我们发出一丁点抱怨声……
在外婆年复一年的呵护下,我们腿长长了,个长高了,还挨个娶了媳妇,或者穿上婚纱……而她,见到我们的日子渐渐稀少。外婆偶尔很失落,一到过节时,她常去村边路头逛几圈,似乎等待谁,又不等待谁——我们的身影渐渐在她眼帘模糊起来。
与不断变迁的村庄一样,外婆缓缓老去。从白发稀疏,到满头银霜;从脊背微微弯曲,到深度伛偻;从脸上泛起褶皱,到布满老年斑。外婆老去的节奏,临近耄耋尤其明显。我们与她屈指可数的相聚,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在老去的光阴中,一年一年加快步伐。
我们不忍看见外婆在她的村庄,尽显老妪之态。她隆起的脊背、颤巍巍的脚步、浑浊的眼神以及喃喃的话语,对我们形似折磨,可我们无法驱除这种折磨——时光的碎片,在她身边,散落一地。尤其自为养育儿女,同样操劳大半辈子的外公过世后,外婆就觉得她的日子不再完整。外公走了快三十年,外婆的孤单就被煮了三十年,她尝不出任何滋味了。我从没见外婆掉过眼泪,也没见她在外公遗像前徘徊过,她把外公小心翼翼珍藏在自己冷寂的梦境。
这近似伶仃三十年,外婆在她的村庄牢牢据守——就像一个衰老的修女,据守她冰冷的城堡。这片贫瘠的村庄,是她这个乡村女人最后的土地,也是她最后的归宿地。年近期颐的外婆很少离开村庄了,她害怕自己身殁异地,魂泊他乡。她不肯长住外地女儿们家,哪怕吃住无虞,生活优渥,她也习惯选择返回老家。
其实,外婆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老年痴呆症越发严重了,她担心有一天离开,就再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她感觉现在什么都没了,唯独剩下脚下这片村庄,这片被她的双腿丈量过无数遍的村庄。她一辈子在这里繁衍子女,为妻为母,也终将这副日渐枯瘦的身躯永远交给这片村庄。
村东头山岗,野草年年疯长,外公的坟边,还留着外婆的一桩夙愿、一腔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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