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匠人

彭卫平/文

乡间匠人,在童年的记忆中走走停停,忽现忽隐。吃百家饭,游走四方,以手艺养家小,扬口碑。他们一年到头的日子,在东邻西坊,十里八乡,静静地消磨;像乡间的小溪小河,一年四季,静静地流淌……

记忆中的童年,乡间匠人像一道道暖色的风景,辉映着乡间清寒而贫瘠的岁月。他们名号纷繁,行头各异,其中,最为惹眼的当属木匠、篾匠、漆匠、铁匠,弹匠、泥瓦匠、还有那长相清清雅雅,说话斯斯文文的裁缝师傅。他们像深深扎根在乡间的小草,一辈子土生土长,一辈子没舍得离开乡间。哪怕人老身死,也要魂归故里,一抔黄土埋乡间。

乡间匠人,没有惊天动地的本领,但个个有一技之长,他们一辈子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全凭这手上的功夫。手艺好,他们衣食无虞;手艺孬,他们的买卖昨日黄花。

我老家在赣西乡下,那里乡间匠人云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乡间匠人出没。要垒房子了,泥瓦匠请进门;要添置农具了,找铁匠铺子去,或者把木匠、篾匠当座上宾;大人、小孩要穿新衣裳了,裁缝师傅好好恭迎……好酒好饭款待,活计精工细作。当然,家底稍穷的人家,只要家风端雅,招待略微差些,也不影响乡间匠人手艺的质量。乡间匠人干的是良心活,传艺的师傅开门收徒时,就郑重言明不允许徒弟见利忘义。

记忆中初显乡间匠人的音容时,我还只是穿开裆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从三四岁开始,我就日日巴望在自家屋檐下见到乡间匠人出没的身影。目迎着他们进了家门,我跟兄长、弟妹们笑逐颜开,因为家中萝卜干、青菜叶扎堆的餐桌,必然能够见到久违的肉食荤菜。虽然开饭时,我们一帮垂涎三尺的小馋猫不敢擅自动筷子,但偶尔可以在乡间匠人的鼓励和父母的默许下,品尝那么一点点——那可是一年难逢的赏心事!唯有乡间匠人,让我们这些娃娃难沾荤腥的日子有了盼头!难怪在乡村孩子的眼中,乡间匠人是贵客,是福星,是他们饥饿城堡的尊贵天使。

印象中,乡间匠人个个行为方正,做事中规中矩。譬如,他们做手艺需要东家提前预约;譬如,他们在东家用餐,盛饭通常不超过两碗;在荤菜盘中夹菜,只能动两三下筷子;再譬如,工钱不能完工后即时结清,哪怕东家再有钱,也要等到年三十前收工钱……太多的规矩,也许是他们从授业师傅那儿代代传承下来的。乡间匠人,既然受了师傅的衣钵,就得谨遵恪守了,否则,他们轻则声誉受损,重则失了饭碗。在广袤的乡村,乡间匠人一抓一大把,谁会轻易断了自己的活路呢?

在走过我童年岁月的乡间匠人堆中,有两位我兴许这辈子难忘。一位是四十开外,长得跟奶油小生似的木匠,手艺做得细致妥帖,又吊得一副好嗓子。他说话惯于搞笑,又多年承揽我家的木工活。他最喜欢在餐桌上逗我考我,考我这个学生娃即兴说文联句的能力。我每回表现出彩,他立马从菜碟中给我夹一块大肉片,算作奖赏。我独享好处,龇牙咂舌的,弟妹们没少白眼我,也没少生木匠的闲气,可他们念书不及我。能在餐桌上博得木匠的夸奖,又可以饱口福,我小小的童心好似抹了蜜。直到后来,不知因何琐事,木匠与父亲失和,他不再登我家门槛,我不再有机会领受他的“奖赏”,馋嘴里多了许多怅惘。

除了那位勾起我美食回忆的木匠,还有一位女裁缝一直鲜活在我脑海中。她话语甜腻,慈眉善目,简直赛过一尊活“观音”。这位女裁缝,手艺有口皆碑,经她裁剪、加工的衣裳穿在村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身上,没有几件不被夸耀的。然而,我经常记起她,却偏偏跟她的手艺无关。只为一桩讨工钱的往事,我与她,以及我的母亲,三个人的心灵,曾有过一次小小的碰撞。

那该是腊月的一天,我六七岁了吧,那位菩萨似的女裁缝上我家收工钱。年关将近的日子,通常是乡间匠人最忙碌,也是最甜蜜的日子。走东家,串西家,工钱几块、几十块收回来,他们腿也酸了,手也麻了,可心底的幸福与惬意却让他们快活得抹眼泪。女裁缝在我家火炉边坐定,她翻出记账的小本本,而母亲与我,紧邻着她烤火。因为家口嗷嗷,入不敷出,我家年关吃紧,母亲更是惶惶度日。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工钱多少,女裁缝一件件慢条斯理地细说。可她念到某处,话音骤停,脸色有些尴尬——一个小物件,她的记账本只记着三块钱工钱,并没有注明名目。工钱不太多,母亲却甚为较真,她没有赖账的意思,只是想弄清对方是否误记。因为乡间匠人的记账本,偶尔也会出点差错。

女裁缝抓耳挠腮,细细地回忆;母亲,也搜肠刮肚地冥想。两个女人都不愿意轻易迁就对方——或者女裁缝主动抹掉这笔记述不详的工钱,或者母亲不明不白的认可它。毕竟,在那个年代,居家女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随着沉闷时刻的延长,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慢慢在母亲和女裁缝的脸上扩散,母亲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我,似乎想求得母子同盟的效应。

没想到。母亲这一打量居然提醒了我。“是不是我这件小背心噢?“我稚气呀呀,脱口而出。一边扒开自己的衣领,让她俩察看。

女裁缝眼睛一亮:因为她的记账本的确没有出现这个物件——她应该漏记了这一笔!悬疑似乎找到答案了。母亲却质疑我的说辞,可我大声告诉她:“妈,没错,这件小背心就是今年做的。”

我的回答让女裁缝如释重负,母亲眼神却未见欣然。一桩小小的纠纷因为我的佐证,终于尘埃落定。我不记得母亲当时是怎样送走女裁缝的,但她的表情分明有些异样。母亲是否至今还在埋怨我,太过童言无忌,让她付了一次不省心的工钱。我多次想过询问她,终究默然。岁月里的秘密,有些也许应该一辈子掩藏。

时光遽逝,转眼我徙居城市多年,乡间匠人早已嵌入我记忆中的一角,面对城市的高楼大夏,精美家俬,我时时打开尘封的记忆,竟也可闻他们遗留在我心间的淡淡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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