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忆旧

 彭卫平/文

于我而言,忘却农田,近乎数典忘祖,因为在我的身体内,农田的气息经久不散;在我的血脉中,农田的水流终年泱泱。随着远离乡村的时光不断延长,我原以为农田的记忆终将淡去,或者尘封于脑海中。可每至春夏,田垄吐绿,稻穗飘香——那些黝黑的泥土唤起的记忆,包括垦挖农田、夏种秋收,甚至嬉戏于阡陌间的记忆,不仅鲜活如初,而且历久弥新。

从内心说,我算不得喜欢泥土的人,虽然我生长在农家。脏兮兮、黏糊糊,满腿稀巴,一身邋遢,泥土留给我的印象如此不堪,以至于憨厚而木讷的父亲将十岁出头,矮他半截的我带入农田时,我的抵触情绪分外强烈。但我早年的成长环境让我无法离开农田,哪怕短暂的一年,或者两年。与我一样,乡间大多数小伙伴,到了能够肩扛手提,适应田间劳作的年龄,都得撸起裤腿,奔忙于田间地头,与青苗或橙黄的稻穗为伍。

或许与村庄的地势有关,村里的农田多半分布在村前的一大片塅子中,小部分散落于塅子两侧的山岗上。零零碎碎,星罗棋布的,农田以散状结构没入我的视野。农田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从小,父亲就给我灌输这样的意识。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田刚分下户,父亲好似得了宝贝,满满的亢奋让他没一天不去自家的田地转悠。家里分的四、五亩农田那些日子成了他心中最大的寄托。庄稼人伺弄农田,怜爱农田,为农田流汗,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生存的动力。尤其是父亲,他疼爱农田甚于疼爱自己的生命。他不容许任何人轻慢农田、糟蹋农田。有回,县道公路养护队的职工不小心把几颗小石子扔进了路基下我家的农田,被正在耘田的父亲发觉。对方丝毫无歉意,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急着差点跟对方动粗。那一幕,年幼的我亲眼目睹,父亲对农田的呵护让我匪夷所思。农田,那年代,能让父亲这样的农民乐,也能让他们“疯”,绝非虚言!

土地,尤其是农田,寄寓着乡村人家一年到头最急切、最强烈的念想。他们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似乎都离不开土地的馈赠。为了土地被滋润着,为了农田不“渴”着,我见过许许多多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茬茬村民赤着脚,扛着锄头,逡巡在水渠边,他们常常通宵达旦,只为自家的农田引来一两个时辰的灌溉之水。水,在水稻疯长的季节,是农田须臾不可缺少的营养。可由于水资源匮乏,村里的“引水之战”一不小心就开打。父亲,就曾经差点与我的一位童年伙伴干架。起因很简单,我们两家农田接壤,由于分享水源略有,我那童年伙伴半夜里偷偷溜到我家农田边,将水源的入口堵塞,他得以独享一渠清水。许是他事后忘了把缺口打开,被父亲次日巡田时发觉,惹他差点掘开了对方的田埂。两家硝烟顿起,由爆粗口,到挥锄相向,要非乡邻及时劝阻,已逾半百之年的父亲定要被我那粗壮的童年伙伴揍扁。若干年后,我那童年伙伴因家中琐事服剧毒农药“百草枯”自尽,父亲感慨自己当年鲁莽,也为对方之不幸,唏嘘泣泪了。

农田,倾注着农民一辈子的心血。没有什么东西比农田更能吸引他们的目光,更能留住他们的脚印,更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匍匐其中、耕耘其中。父亲几乎视农田为圣物,他习惯在农田打发他自以为最充实的时光,哪怕自己形影趔趄,满腿泥浆。父亲似乎从来不识得毒日头的滋味,因为哪怕在每一个酷热的夏收季节,他的双腿尚能在滚烫的农田中踟蹰自如。父亲不惧农田的一切,包括哪些在水中自由游弋,形如蛇鳝,而令人生厌的蚂蝗。在某一年的夏天,我亲眼看见他的双腿粘满了大大小小,估计不下于十条的蚂蝗,它们欢快而贪婪地吸附在父亲麻木的脚踝、腿肚上,吮吸着父亲并不饱满的血液。而父亲似乎熟视无睹,也许他心中唯有庄稼,他只念着分享农田难得的慷慨,只想着莫误了宝贵的农时。我提醒他把那些恶心的蚂蝗揪下来,许久,他才轻轻用手在腿肚上抹了一圈,也不在乎这些蚂蝗的去留,仍旧埋头干自己的活。父亲的麻木让我揪心,父亲的举动让我惊悚。父亲专注于脚下的土地,他心无旁骛,他不想辜负土地的厚望,他不想让土地沦为荒丘。

受千万年日月精华的滋养,农田仿佛懂得反哺热爱、守护它的人:它孕育五谷杂粮,它集纳天人合一的灵气,它开掘农人生生不息的长河。反过来,被农田回馈的人,也懂得用汗水对它加倍呵护。父亲,也许正属于这种与农田心存灵犀的人。他对农田毕恭毕敬,极尽虔诚。如果哪一天没伺候好农田,他必然于心不宁,甚至寝食难安。

父亲更深谙农田的脾性,他能够把伺候农田的精细活、耐力活做到极致。在村里,他深耕细作的功夫是出了名的。别人筑一道田埂,或是开挖一条排水沟,三下五除二,片刻搞定;他却不肯,非得耗上小半天,小心翼翼地下锄、平整、捣拾,仿佛生怕农田受了委屈。

尤其在给农田增肥时,父亲那些年惯做的件事——“踩稻草”至今让我“叹服”。稻苗被收割、脱粒之后,父亲舍不得扔弃,他每每将这些硬邦邦的稻秆当成“肥料”,投掷在自家农田,再将它们一根不剩地踩入泥田中。踩完之后,再将秧苗植入田中我尝试过“踩稻草”的滋味,坚韧而挺拔的秸秆纵横于田间,软软的脚踩上去,有时像碰上倒刺。我叫苦不停,父亲却泰然自若。

父亲还擅长另一桩本领——在刚踩入稻草的泥田中植入秧苗,他裹挟秧苗的指尖居然能够灵巧绕过坚硬的稻草,直达泥泞中,而致秧苗不倒。“踩稻草”、 “穿稻插”,难道父亲练就了“金刚腿”、“金刚指”?我常常惊讶于父亲的“神功”!其实,父亲晚年腿脚多毛病,上肢关节屈伸,风湿疼痛,或许跟他农田的“壮举”有关。

农田,无疑是那个年代,农家最为信赖、最为倚重的生产资料,我的家庭当然不例外。据家谱记载,我家祖上十几代都凭籍农田维持生计。父亲突发奇想,他希望自己属于家族的“末代农民”。最起码,他的子女中有人能够不必向农田讨生计。我明白,父亲这种希望自然源于我学堂成绩单上的不俗表现。从入读小学,到念高中,我的学业一向受人夸耀。由此,我承载着家人几乎同出一辙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由国家分派工作,好为全家人长脸。我暗自鞭策自己,但高二有段日子,成绩却恁地忽高忽低,我的情绪也因此波动极大。父亲得知这情况后,也并未责备我,只是脸色时时凝重。暑期我照例跟着他涉足农田,忙夏收秋插的事情。其时天气酷热,我难耐田间的劳作强度,不时直腰发愣。一向疼我的父亲见我这副懒散的样子,狠狠怼了我一句:“你这样子磨磨蹭蹭,莫让一家人饿煞!干活有干活的模样,念书有念书的态度,瞧你这出息!”面对父亲的斥责,我竟然无语以对。但他这番话无疑刺激了我,激愤了我,也振奋了我……高考我如愿以偿,领到一纸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两年后,我又成了公办教师队伍中的一员。甭管有意无意,父亲那不甚入耳的话语,成了我迷茫时期的一贴清醒剂。我的希望崛起于农田,也超越于农田,我的“非农”身份实为农田所恩赐!

守望农田,犹如守望生命中一段段青黄交错的岁月。父亲年年岁岁,在一丘丘农田播撒全家人梦想的种子,收获着春华秋实的希望。他的脊背渐渐弯曲,头顶的白发狰狞,脚板的老茧添了一层又一层。

而我,因为职业与身份的“置换”,腿上沾染黄土、黑土的时光少了。除了暑假偶尔帮父亲搭把手,我多半成了农田的“看客”。与其说农田不再需要我,不如说我疏离了农田。我需要耕耘新的土地,为乡村教育这块贫瘠的土地倾注更多的热血。父亲也期待我能够深耕理想的土壤,为更多的乡村娃托举起人生的梦想。

远望那些熟悉的农田,我倍感岁月的沧桑。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许许多多的农田开始退居一角,甚至开始无人问津。稻田皲裂,稗草纵横,荒芜的气息开始在村庄成片的农田蔓延。

若干年后,我不再赤脚下地,亲近那些陪伴我青葱岁月的农田,但我仍然会在每次返乡时,朝田垄间投去深情的一瞥。

由于体能衰退的原因,七旬之后的父亲也减少了驻足田间的时光。打理农田,收割庄稼,家里也开始学别人,出钱雇工。谷子仍旧黄灿灿,粮仓仍旧堆满,而父亲心头五味杂陈。这些请人打理的稻粒似乎少了他熟悉的味道。

父亲感觉到,自己苍老的身影与家里的几丘农田渐渐熔铸成惨淡的风景,这些风景终将成为绝版。父亲很害怕看不到农田的那一天,却又很快释然,因为他能像自己的祖辈一样,能够安详地融入另一方土地,被它永久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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