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老母

母亲总觉得心里没底儿,当我几天前告知她周末回乡一趟时,她又打来电话,要我把这事确认一下。潜意识里,她似乎已经把儿女们的回归当成自己晚年的一个个节日。在她六名子女中,除了我,在百里之远的城区上班,其他的,要么在天涯遥遥的地方打工,要么外嫁他乡。我们个个回乡不易,母亲的节日,稀少而难逢。因而,对于我这次返乡之行,母亲自然翘首以盼。

经历近两小时的车程,我乘坐的公交车驶达距老家十里之隔的集镇。处处乡音俚语,老家的气息隐隐可闻。不过。我需在此换乘,等待另一辆通往老家的班车。候车期间,母亲频频打来电话,问我人到哪儿了,还说午饭都准备好了。我叫家里人先吃,天冷别让饭菜凉了。母亲执意说了三个字:我们等……

当我的身影出现在老家门楼前时,母亲早在台阶上等候。虽然天气还不太寒凉,可母亲早吩咐父亲生了柴火,她怕我冻着。一到冬天,我的手容易冻伤,母亲习惯用熊熊的柴火呵护我的双手。她问我要不要先喝杯热茶,问完又替我端来洗手的温开水……母亲默默做着待客似的每一件事情,虽然我不是她的客人。可在她心目中,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个个都成了她远归的客人。

我在火炉边坐定,母亲便张罗父亲开饭。我一看小餐桌,眼都呆了:六大碗满满的菜肴,冬笋、腊肉、瘦肉汤、豆腐片、小豌豆……荤素兼备,香味诱人。母亲炒得一手好菜,虽年逾七旬,仍厨艺如初。面对这近乎盛宴似的餐桌,我快成饕餮之徒,饭量是平日的双倍!母亲见我双筷飞舞的样子,一边劝我多吃,一边叮嘱我在城里的一日三餐别太抠了自己。回到老家,每每菜品众多,餐桌丰盛。可我心里清楚,母亲和父亲一贯粗茶淡饭,平日难得在饮食上对自己慷慨几回。而对于子女后辈,他们往往倾其所有,几无保留。由于家道困窘,母亲和父亲长期惨淡度日,萧瑟一辈子。每念及此,我脏腑怆然,愧怍之余,不禁神伤。

吃饭时,远在广东的大弟给母亲打来电话,母亲称我在家,大弟懵然。母亲说我特意回家看望他们,言语间颇多喜悦。母亲这话让我想起几年前唱红大江南北的一首《常回家看看》。的确,父母老迈,内心被寂寞缠绕,他们最缺的莫过于子女的陪伴。而我们习惯了把忙碌作为借口,让他们期盼的眼神无处着落。也许,在他们生命的暮年,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值得依恋。

我不止一次想过把城市作为父母后半生的栖身地,让他们分享城市的热闹与繁华,在另一种状态下安享晚年,可他们嫌烦闷。要么变着法儿不进城,要么住一晚便走。他们离不开地里的庄稼,离不开圈中的鸡牛猪羊,离不开满堂奔来跑去的孙女儿……

搁下饭碗,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匣子又朝我打开了,东家要嫁女,西家垒新房,左邻右舍,十里八乡人家的婚丧嫁娶,母亲跟我抖落个没完。这些红白启事,母亲大多要去凑份子的,少则四五十元,多则一两百元,乡下的这些人情账,母亲似乎一辈子付不清。她宁肯节衣缩食,东挪西借,也不愿在乡邻眼里丢面子。唠叨完这些,母亲又忍不住牵扯出家人的龃龉,邻里的失和,一桩桩憋屈闹心,一件件磕磕碰碰,母亲言谈寡欢,眼神落寞……我尽量开解她,宽慰她,并答应跟家人、邻里沟通劝和,让她晚年岁月少点鸡飞狗跳,烽烟四起的气氛。母亲一辈子担惊受怕,或许只有我们的慰藉才能让她过踏实的日子。她在我们年幼时,给过我们呵护的怀抱;而她老了,我们应还她一片安逸的蓝天。

我陪着母亲,母亲陪着我,什么都想说,什么也说不完,我深深体会到恋家的情结,可老家终究成了我中年的驿站。下午我在歇坐片刻后,准备赶车返城了。母亲一边催促我启程,一边却寸步不离我。也许,她明白,我下一次返乡,对她又是一个遥遥的等待。

母亲的不舍止于村口班车喇叭的鸣响,我闻声拎上一大包她从菜园整来的时鲜蔬菜,直奔公路。当我登上车门的刹那间,猛然瞅见母亲正迈着零碎的步子朝这边走来。班车已经启动,我无法跟她道别。遥对着母亲斑白的双鬓、伛偻的身影以及因病摇晃的大脑,我只有忍住双泪,留下一串无言的叹息和空空的牵挂……

(刊发于2020年第3期《海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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